谷雨前后,种瓜点豆。河湾村的春耕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连知青点也倾巢而出,跟着社员们一起下地抢农时。
林晚也被编入了队伍,和其他人一起在刚犁过的地里点种玉米。活儿不轻省,弯着腰,一垄一垄地往前挪,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进新翻的泥土里。
她低着头,专注着手里的动作,尽量忽略周围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自从她住进宋清屿的院子,这种目光就成了常态。有羡慕,有鄙夷,有畏惧,更多的是麻木的习以为常。
“林晚!”
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
林晚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头。她听出了那是李红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想要惹是生非的劲儿。
李红几步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双手叉腰,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嫉妒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可以啊林晚,攀上高枝就是不一样了,”李红的声音拔高,故意让周围的人都听见,“这工农兵大学的名额,说给你就给你了?我们这些累死累活表现的人,倒成了陪跑的?”
周围劳作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了过来。空气瞬间变得紧绷。
林晚直起腰,看着李红那张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心里一片平静的麻木。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名额是大队定的。”她淡淡地说,不想多做纠缠,侧身想绕过去。
李红却不依不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大队定的?谁不知道是宋连长一句话的事!你少在这儿装清高!不就是靠着……”
后面的话不堪入耳,带着赤裸裸的侮辱。
周围的议论声大了起来,有人皱眉,有人窃笑,更多的人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
林晚的手臂被攥得生疼,她看着李红那张喋喋不休的嘴,脑子里嗡嗡作响。一股久违的、混合着屈辱和愤怒的情绪,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搅动起来。
她想推开李红,想让她闭嘴。
可身体却像被钉住了,动弹不得。长久以来的压抑和顺从,像一层厚厚的茧,将她牢牢包裹。
就在李红越说越难听,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她脸上时,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骤然切断了所有的嘈杂。
“放开她。”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胆寒的威压,瞬间让整个田埂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宋清屿不知何时站在了田埂那头,身姿挺拔如松,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目光如炬,直直射向还抓着林晚胳膊的李红。
李红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松开了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清屿迈步走了过来,军靴踩在松软的田埂上,几乎没有声音,但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尖上。
他走到林晚身边,目光先在她被掐出红痕的手臂上扫过,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他抬起眼,看向吓得魂不附体的李红。
“你很闲?”他开口,语气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恐惧。
李红浑身一颤,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带着哭腔辩解:“宋、宋连长,我不是……我就是……就是替大家不服气……”
“不服气?”宋清屿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个极冷极淡的弧度,“那就憋着。”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绝对的权势和不容置疑。
李红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只剩下恐惧的抽噎。
宋清屿不再看她,转而看向周围噤若寒蝉的众人,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
“她的名额,是我给的。”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田埂,带着一种宣示主权般的冰冷笃定,“谁有意见,来找我。”
一片死寂。
连风声都仿佛停滞了。
没有人敢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呼吸。
宋清屿收回目光,落在身旁一直沉默低着头的林晚身上。
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将她手里那个装着玉米种子的簸箕拿了过来,随手递给旁边一个吓呆的男知青。
然后,他抓住林晚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
“回去。”
只有两个字。
说完,他拉着她,转身就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穿过那些畏惧、复杂、麻木的目光,径直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林晚被他拉着,踉跄地跟在他身后。手腕处传来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粗糙的茧子摩擦感。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头。
只是任由他拉着,一步一步,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田地。
阳光刺眼地照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仿佛本就是一体的。
她看着地上那两道纠缠不清的影子,又抬眼看了看前方男人冷硬挺拔的背影。
心底那片麻木的死水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倒影。
巨大,冰冷,无所不在。
如同命运本身。
而她,被这命运拖着,沉沦。
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