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了又冻,在地上结了一层薄冰,走路得格外小心。年关将近,村里隐隐有了点躁动,但宋清屿的小院,依旧像一口与世隔绝的古井,沉寂,冰冷。
林晚坐在炕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灰白的天光,缝补一件宋清屿磨破了肘部的旧军装。针脚细密,动作熟练,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麻木。那场高烧,那背后的伤,似乎将她最后一点属于“林晚”的鲜活也带走了,只剩下这具被驯化后、精准执行指令的躯壳。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宋清屿,而是带着几分迟疑和谄媚。
“林晚同志?林晚同志在吗?”
是大队会计的声音。
林晚放下针线,走到堂屋,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
会计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定。他看到林晚,连忙上前两步,将信封递过来。
“林晚同志,这是……公社刚送来的,你的……你的入学通知书。”
入学通知书?
林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停滞了一瞬。她看着那个黄色的信封,没有立刻去接。
工农兵大学。那个曾经出现在公示名单上,又被她刻意遗忘的名字。
会计见她不动,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解释道:“手续都办妥了,开春就去省城报到。这可是大喜事啊!宋连长真是……真是为你考虑得周到。”
他刻意加重了“宋连长”三个字,语气里的意味不言自明。
林晚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个信封。牛皮纸粗糙的质感硌着她的手心,沉甸甸的,像一块冰。
会计完成了任务,像是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恭喜的场面话,便匆匆离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院门重新合拢。
林晚独自站在冰冷的院子里,手里捏着那个决定她“未来”的信封。
寒风卷着地上的雪沫,打在她脸上,生疼。
她低下头,看着信封上打印的、自己的名字。
林晚。
这两个字,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如此讽刺。
他最终还是把这条路,摆在了她面前。
用一种施舍的姿态,将她推向他所设定的“前程”。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是如何轻描淡写地对大队干部吩咐这件事,如何将她的命运,如同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随意地挪到他想要的位置。
她捏着信封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这不是她想要的。
哪怕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可这机会,沾染了他的气息,带着他掌控的烙印,像一件华丽却冰冷的囚衣。
她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院子里只剩下积雪反射的、微弱的白光。
宋清屿回来了。
他推开院门,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目光扫过依旧站在院子中央、手里紧紧攥着信封的林晚。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走到她面前。
“收到了?”他问,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林晚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他那张冷硬的脸。他的眼神深邃,像两口望不见底的深井,将她所有的挣扎和不甘都吞噬进去。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手里的信封,递还到他面前。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宋清屿看着她,没有去接那个信封,也没有说话。
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寒风掠过光秃树枝的呜咽。
他的目光,从她苍白倔强的脸,移到她微微颤抖的、递着信封的手上,最后,落回她的眼睛。
他极轻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而笃定。
“拿着。”
只有两个字。
不是命令,却比任何命令都更不容反抗。
带着一种早已预料到她会如此反应的、居高临下的平静。
林晚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
那两个字,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垮了她最后一点试图挺直的脊梁。
她知道,她拒绝不了。
就像她拒绝不了那碗药,拒绝不了那张炕,拒绝不了他施加给她的一切。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
将那个冰冷的、决定她命运的信封,重新攥紧在手心。
指甲,深深陷进牛皮纸里。
宋清屿看着她最终屈服的动作,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一丝满意。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堂屋。
“做饭。”
冰冷的声音,消失在门帘之后。
林晚独自站在院子里,攥着那个仿佛有千斤重的信封。
雪花,又开始悄无声息地飘落。
落在她的肩头,落在她冰冷的脸上,也落在她那颗早已被冻僵的、死寂的心上。
她抬起头,望着墨蓝色的、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空。
没有眼泪。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
她知道,从她收回手的那一刻起,她连选择“不接受”的权利,都彻底失去了。
她的人生,她的前路,早已被他一手铺就。
她只需要,沿着他划定的轨迹,沉默地,走下去。
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