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在宋清屿家的炕上昏沉地睡了过去,高烧和药物的双重作用让她坠入了无梦的深渊。再醒来时,窗外天光已经大亮,冰冷的阳光透过糊窗的旧报纸缝隙,在炕席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柱。
她动了动,浑身依旧酸软,但那股灼人的热度似乎退下去不少,喉咙也不再像昨夜那般刀割似的疼。只是咳嗽还在,闷在胸腔里,一呼吸就带着沉重的杂音。
她撑着坐起身,那件厚重的军大衣从身上滑落,带着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混合着烟草和冷冽气息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她看着那件大衣,眼神空洞,没有立刻去碰。
炕桌上一如昨夜,放着一碗应该是刚熬好不久的药,黑黢黢的,冒着微弱的热气。旁边还有一个粗瓷碗,里面是金黄色的、冒着油光的鸡蛋羹,嫩滑得几乎没有一丝瑕疵,上面零星点缀着翠绿的葱花。
在这物资匮乏的年代,尤其是在这偏远的农村,这样一碗鸡蛋羹,几乎是病号或者坐月子的女人才可能享受到的奢侈。
林晚的目光在那碗鸡蛋羹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落在了那碗药上。
门帘被掀开,宋清屿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旧军装,头发似乎刚用冷水擦过,带着湿气。他看到林晚醒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到炕边,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林晚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但动作只做了一半,便僵住了。
他的手掌温热而粗糙,带着熟悉的枪茧,贴在她已经不再滚烫的额头上。停留的时间比昨夜更长一些,像是在确认温度,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宣告。
“把药喝了。”他收回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指了指炕桌上的药碗。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碗鸡蛋羹上,又补了一句,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还有这个。”
没有询问她想不想吃,也没有解释这碗鸡蛋羹的来历。只是陈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安排。
林晚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因为生病而更显苍白纤细的手指。
她没有动。
宋清屿也不催促,就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顶,耐心地等待着。屋子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她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和他平稳的呼吸。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终,林晚伸出手,端起了那碗药。
黑色的药汁在碗里微微晃动,映出她麻木的脸。她像昨夜一样,仰起头,一口气将苦涩的汤汁灌了下去。胃里一阵翻滚,她强忍着,将空碗放回桌上。
然后,她的手,转向了那碗鸡蛋羹。
细腻的陶瓷触感温润,与她指尖的冰凉形成对比。她用勺子舀起一小块,嫩黄的蛋羹颤巍巍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将勺子送进嘴里。
蛋羹入口即化,温热、嫩滑,带着鸡蛋本身的鲜甜和恰到好处的咸味,以及葱花的清香。是她来到这个年代后,从未尝到过的,近乎奢侈的温暖和细腻。
可这温暖滑过喉咙,落入胃中,带来的却不是慰藉,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绝望。
她一口一口,机械地,沉默地,吃着那碗鸡蛋羹。
味道很好。
好得像是一种讽刺。
她吃得并不快,但很干净,连碗边最后一点葱花都舀起来吃掉了。
放下空碗和勺子时,陶瓷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依旧没有抬头看他。
宋清屿看着那两个空碗,视线在她沾了一点油光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
“今天不用出工。”他留下这句话,转身走了出去。
门帘晃动,隔绝了他的身影。
林晚独自坐在炕上,阳光移动,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
她抬起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擦过自己的嘴角。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鸡蛋羹的油润和香气,也残留着昨夜他军大衣上冰冷的烟草味,和那碗药的苦涩。
几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和触感,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被掌控的标记。
他给她药,给她食物,给她看似“妥善”的安置。
他用这种细致入微的、近乎“照顾”的方式,将她牢牢地钉死在这张由他掌控的炕上。
身体的病痛或许在好转。
但某种东西,在她沉默地喝下那碗药,吃下那碗鸡蛋羹时,已经彻底碎裂,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她坐在那片逐渐变得明亮的阳光里,却感觉四周的墙壁,正无声地、缓慢地,向她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