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的脚踝只是扭伤,并未伤到骨头,但肿得厉害,需要静养几天。知青点的工作重新排班,林晚被临时调去负责清理村尾那段淤塞已久的排水沟。
这活儿又脏又累,通常是安排给受处罚的劳力。沟里堆积着腐烂的落叶、牲畜粪便和不知名的污秽,在深秋低温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铁锹下去,沉甸甸的,带着黏腻的阻力。
林晚戴着破旧的劳保手套,口罩蒙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寂的眼睛。她一下下挖着淤泥,甩到沟岸上,泥点溅在裤腿和鞋面上,很快干涸成难看的斑点。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混着空气中的腥臭,黏在皮肤上。
她没有抱怨,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从宋清屿抱着李红离开,将她独自留在那田埂路的黑暗里那一刻起,某种东西在她心里彻底沉静了下来。恐惧还在,但被一种更坚硬的、类似于麻木的东西包裹住了。
他知道如何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不是通过疾风暴雨,而是用这种细碎、阴冷、无处不在的磋磨。像水滴石穿。
中午歇工的时候,其他人都聚在远处背风的地方吃饭、说笑,没人靠近这片弥漫着臭味的地方。林晚独自坐在沟渠边一块稍微干净点的石头上,摘下口罩,拿出早上出门时带的、已经冷透的窝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着。
阳光惨白,没有温度。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
林晚咀嚼的动作顿住了,但没有回头。
一双穿着解放鞋、沾着新鲜泥土的脚停在她身侧。然后是塑料饭盒放在石头上的轻微磕碰声。
宋清屿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让她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烟草和淡淡药味的气息,与这沟渠的臭味格格不入。
他没看她,目光落在对面光秃秃的山坡上,自己也拿出一个铝制饭盒,打开,里面是热气腾腾的二合面馒头和一点咸菜。
他甚至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
“喝点热水。”他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对一个普通的、需要照顾的同志。
林晚盯着手里干硬的窝窝头,没动,也没说话。
宋清屿也不在意,自己拧开水壶喝了一口,然后拿起馒头,吃相并不粗鲁,却带着一种男人特有的、实实在在的吞咽感。
两人就这么并排坐着,一个啃着冷窝头,一个吃着热馒头,中间隔着无形的、却厚重无比的壁垒。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和社员们隐约的说笑声。
“这沟,”宋清屿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被风送进她耳朵里,“民国时候就有了,那时候是为了排山洪。”
林晚依旧沉默,只是啃窝头的速度慢了下来。
“后来没人维护,就堵了。”他继续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科普,“夏天蚊子多,容易滋生疫病。清通了,对村子有好处。”
他在告诉她,这活儿虽然脏累,但有意义。像是在为把她调来这里做一个合理的、冠冕堂皇的注解。
林晚终于停下了动作,慢慢转过头,看向他。
阳光照在他侧脸上,能看清他下颌线绷紧的弧度,和脖颈上微微凸起的喉结。他的眼神依旧深沉,看不出什么情绪。
“宋清屿。”她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和吸入灰尘而有些沙哑。
他咀嚼的动作停住,侧头看她,等待下文。
林晚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耗尽全部力气的平静:“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是死是活,给个痛快。也好过这样钝刀子割肉。
宋清屿与她对视着,那双黑眸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翻涌了一下,又归于沉寂。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那个军用水壶,又递了过来,这次,几乎要碰到她的嘴唇。
“先把热水喝了。”他重复,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施舍般的“关怀”。
林晚看着近在咫尺的水壶口,看着他握着水壶的、带着伤痕和厚茧的手指。
她忽然明白了。
他不要她死,也不要她立刻崩溃。
他要她屈服。
要她在这无休止的、带着羞辱的“关照”和冰冷彻骨的恐惧中,一点点磨掉所有的棱角和反抗,最终,像接受恩赐一样,接受他递过来的任何东西——包括这壶水,包括他施加给她的一切。
他要的,是她彻底的,从身体到意志的,臣服。
林晚猛地转回头,不再看他,也不再看那壶水。她用力咬下一大口冰冷的窝窝头,干涩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般的吞咽感。
她重新拿起铁锹,跳下沟渠,对着那淤积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泥,狠狠挖了下去。
泥土飞溅。
宋清屿坐在石头上,看着她近乎自虐般用力劳作的身影,看着她被汗水浸湿后贴在额角的碎发,看着她抿得死紧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拿起那个被拒绝的水壶,拧紧盖子,放在一边。然后,继续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自己饭盒里剩下的馒头。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污浊的沟渠两岸,泾渭分明,又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他没有离开,就这么一直坐着,直到下午上工的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