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药效发作,叶沉景缓缓睁开眼睛。
裴思渡紧张地看着他:“感,感觉如何?”
叶沉景皮笑肉不笑:“你想我如何?”
“不如让你和陆云起一块儿去魔宫墓地守尸?”
这就有点儿迁怒了。
裴思渡知道,很少有人能让叶沉景真正生气。
倒不是他脾气好,而是这人心高气傲,眼高于天,想惹他不快的人他都看不上,动动手指就派人去灭了。
可他要是真生气了……
便是要决定生死离别的问题了。
再加上。
这货生气不爱说话。
以前在魔宫是虐菜,现在修为被压制,竟然能讨得他几句阴阳怪气的骂,裴思渡觉得欣慰。
天呐,叶沉景长嘴了!
自从尤雾来了以后,让叶沉景用嘴而不是用拳头沟通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于登天的事。
他姐裴心蝶经常说,叶沉景就像是被逼着长大的孩子,思想过于成熟,心思过于冷沉,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符。
偶尔让他发发脾气,不无坏处。
现下灭情镯还没有了,内心的情绪有了宣泄口,或许这就是叶沉景释放真实自我的时机。
裴思渡原地站了一会儿,安慰他道:
“不就是被尤雾摸了摸,你俩有夫妻之名,这也名正言顺呐,合计都不吃亏……”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看见叶沉景面无表情地铺开宣纸,提笔写字。
他不解:“……你干嘛?”
“抄经。”
“又抄?求心静?哎哟喂,你这老古板……”
叶沉景斜睨他一眼,是真的烦得很了:“在我没起杀心前,赶紧消失。”
他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丹修又打不过他堂堂魔君大人,只能乖乖走人。
裴思渡咂舌。
孩子有脾气了,终于有点活人气了。
叶沉景也快十九了,他和裴心蝶看着他长大的,可面对男女情事这方面如此封建古板,像是没受过启蒙。
看起来是个临危不乱的没事人,实则内里全被搅乱了。
难道说是因为灭情镯在他身上戴惯了,平常情绪心境太过稳定,这下猝不及防来了一次冲击,突然缓不过来?
裴思渡越想越觉得心焦,短短几秒内想了一大堆,从叶沉景十岁第一次打歪他的头到将来他和尤雾的娃男孩女孩叫什么名字。
不可置疑的是,叶沉景和尤雾生娃的事儿已经列入他和裴心蝶的必办名单,待回了玉霞峰,他赶紧去和他姐打报告去了。
这夜,叶沉景抄经抄到很晚。
心静不下来。
取掉灭情镯之后,他的情绪突然变得异常敏感,这一变化在今日尤雾无意的撩拨之后变得更加尖锐和突出,让人难以忽视。
这种感觉像是一个聋人突然找回了自己的听觉,外界的每一个细小的动静都能让他应激。
夜深了,没墨了。
叶沉景扶额揉了揉眉心,回到榻上,将那碍眼的玩偶踹到床脚,准备开始今晚的打坐。
打坐需要心静,他抄了一晚上的经,不可能没有效用。
大脑放空,开始冥想,叶沉景神识放出,散漫地游荡。
理所当然似的,他去了飞云峰,利用神识的视野看见少女恬睡的脸庞,呼吸缓慢地起伏,浓密纤长的眼睫投下剪影。
他恍了神,眼神便像是勾了丝,可神识不同于肉体,不能隔空碰触。
目光游离一阵,叶沉景缓缓睁眼,指尖微动,却碰到了少女温热柔软的脸颊。
她似乎哪里都软。
刚才用意念贪婪的描摹,在此刻睁眼时化形。
他垂下眸子,眼底的荒唐与惊诧转瞬即逝。
少女的脸靠在他盘腿而坐的膝上,正在看他晚上抄的字。
手指缠绕着她耳边的碎发,他看见少女抬起头,脸上的红晕像初升的朝霞,特别好看。
她弯起眉眼说:“叶沉景你写的字真好看,像你这个人一样好看。”
他听见自己低声道:“要不要我教你?”
少女看着他,似乎有些怯怯的。
“怎,怎么教呀?”
叶沉景:“这样教。”
那声音,似哄似诱。
然后,缓缓地,他带着她的小手,握住了笔。
他慢吞吞地引导她,像个寡言又负责的老师。
少女垂下眼认真地学,一张薄唇紧张地抿着,小手有些生疏僵硬,他便耐心地教她如何妥帖地握笔,慢慢在她手里描摹出他的形状。
刚开始只是颤颤巍巍地写出几个不成型的字,到后来,少女笔触幅度变大,已经能独自写出完整的字。
他摸着她的头,满意地沉吟,说:
乖,学的很好。
同时初为人师心中的愉悦达到顶峰。
笔在少女手中有了明显的形,也逐渐成长得坚韧不拔。
她不仅握住了笔,也抓住了他的心,单纯地,懵懂地撩拨他的情丝,在他放荡不羁的心中驰骋,泄露出隐忍的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少女的手微顿,发出一声惊呼。
……漏墨了。
……
……
“汪汪汪——”
窗外传来清晨的第一声犬吠,叶沉景猛然睁开眼。
他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尽兴,失望,落寞,茫然,短短几息浮现出太多的情绪,让他来不及深想。
后知后觉地,叶沉景低下头,撩开外袍。
“……”
然后陷入沉默。
噬心躺在剑架上,桀桀桀地颤抖着,像是为了庆祝主人的第一次而欢呼。
叶沉景瞪他一眼,眉梢缓抬,噬心便飞出了窗外,插进了泥地里,吃一嘴的土。
昨晚未关窗,夜风吹进来,将书案上的宣纸吹落一地。
滴落在地板上的墨水还未打扫。
叶沉景在榻上坐了一阵,默默起身洗漱,更衣。
雪宗主刚哼着歌遛狗回来,便看见自己的乖徒在亭子里晒衣服。
“春天已经过了,年轻人。”
雪宗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摸着胡须。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早上起床晒裤子呢。”
院子里,小白和小黑正围着插在地里反思的噬心玩,小白想舔噬心身上的泥,被噬心的剑意震了回去,小黑刨着噬心插的坑刨的起劲。
叶沉景:“不过是些污渍。”
雪宗主:“这么巧?昨天尤雾可是来找过你,平日里怎么没见你这么早洗衣服?”
叶沉景懒得再辩解,破罐破摔道:
“不修无情道,此乃人之常情。”
雪宗主惊讶自己的徒儿突然变得如此坦然直率。
直到他看到叶沉景手腕的伤痕上没有灭情镯的痕迹。
雪宗主以为他开了窍:“你自己取下了镯子?”
“碎了,我让人拿回去修了。”
小老头眯了眯眼睛:“原来是这样。”
“你可知云岚宗弟子已经离开了?”
叶沉景收着袖口,头也不抬道:“事了便去,万剑宗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既然人找到了,自然应当离开。”
“可沈江白还没有走。”
叶沉景动作一顿。
雪宗主突然笑起来:“乖徒儿,你猜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