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在这座破旧的天后庙里,已悄然度过了几日。
庙宇的沉静与窗外城寨永不停歇的嗡鸣,形成奇特的对比。
偶尔,她也会走出庙门,在这座被现代城市彻底遗忘的钢筋水泥迷宫里走一走,试图读懂它的脉络。
最初的几天,迷路是家常便饭。这里的违章建筑层层叠叠,早已失去了正常的城市肌理。
所谓的“路”,可能突然终止于一堵砖墙,或需要从别人家的窗户翻出去才能接上;生锈的铁丝网时常拦住去路,抬头是横七竖八的广告牌和晾衣竿,将天空切割成碎片。
更让她困惑的是立体交通——沿着锈迹斑斑的铁梯盘旋而上,以为自己到了三楼,推开一扇门,却可能又站在了另一条地面层的巷弄里。一楼?二楼?在这里早已失去了意义。
十二倒是经常跑来,热情地给她送来饭食和一些日用品,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和某种试探。
但他显然不是个好的向导,他虽然自己可以在这座城寨里随意走动,却无法和其他人说清楚路线,对于陆离的迷路困境,也只能挠头傻笑,爱莫能助。
这天,陆离又一次在一个挂着许多鸟笼的岔路口陷入了迷茫,相同的转角她似乎已路过三次。
正当她准备凭感觉再选一条路时,一个带着几分老气横秋的清脆声音从旁边响起:
“姐姐,你又迷路啦?”
陆离低头,看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有些宽大旧衣服的小女孩,正坐在一个倒扣的水桶上,晃着两条腿,一副“我早就料到”的表情看着她。
小女孩的脸蛋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洞悉和狡黠。
“鱼蛋妹,你下工啦?”陆离笑眯眯地蹲下来,视线与她齐平,很自然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擦去她脸颊上沾着的酱汁和灰尘。
小姑娘卖的鱼蛋看来生意不错,连“工作痕迹”都这么明显。
鱼蛋妹任由她擦,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唉,刚结束,我看你在这里转了三圈啦,比昨天还多一圈。你要去哪里嘛?”
陆离被个小孩子一眼看穿,脸上有些挂不住,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嘴硬道:“谁、谁迷路了?我是故意在这转的,欣赏一下……这里的建筑风格,没有打算要去哪啊!”
鱼蛋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露出小狐狸般的狡黠,她故作懂事地点点头,从水桶上跳下来,拍拍屁股:“哦——原来是这样。那姐姐你慢慢欣赏,我先走啦!”
说完,她真的一转身,作势就要钻进旁边一条更窄的巷子。
“诶——!”陆离连忙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按住了鱼蛋妹的小脑袋瓜,哭笑不得,“鱼蛋妹,你等等……你得理解,姐姐作为成年人,是需要一点脸面的嘛。看破不说破,对不对?”
鱼蛋妹回过头,脸上还是那副“我早就知道”的笑嘻嘻表情,显然根本不信陆离的鬼话。
陆离看着她精灵古怪的样子,彻底败下阵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利诱:“呐,这样吧……你带我去杂货铺,姐姐给你买零食,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哇!姐姐最好啦!”利诱策略瞬间奏效,鱼蛋妹立刻欢呼一声,脸上的得意变成了纯粹的开心,伸出小手紧紧拉住陆离的手指,熟门熟路地就往一处隐藏在广告牌后面的铁楼梯走去,“这边!杂货铺的爷爷昨天新进了好多糖!”
陆离被鱼蛋妹温热的小手紧紧牵着,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灵巧地穿梭,时而下几级台阶,时而从晾晒的衣物下钻过。
最终,她们停在了一个用铁皮和木板搭出的狭窄铺面前。
花了十几块钱,就换来满满一大袋花花绿绿的廉价零食——虾条、橡皮糖、裹着彩色糖霜的饼干。
两人找了处相对干净、能晒到一点夕阳余温的台阶坐下,分享着这简单的快乐。
塑料包装袋的窸窣声中,陆离含着一颗硬得硌牙、香精味浓烈的水果糖,努力地咀嚼着。
甜味泛开,却带着一股涩意。她看着身边小口却飞快吃着薯片的鱼蛋妹,那个盘桓在她心头几天的问题,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鱼蛋妹,”她的声音有些轻,“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鱼蛋妹吞咽的动作几乎没有停顿,她抬起小脸,表情是那种习以为常的平静,没有伤心,也没有向往,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们没有地方去的。”
陆离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她知道鱼蛋妹有个形同虚设的父亲,终日沉溺在毒品的云雾里;还有一个母亲,只有在偶尔清醒的间隙,才会从凤楼的脂粉和疲惫中挣扎出一丝残存的意识,给予女儿一个短暂的、算不上温暖的拥抱。
这个家,像一艘漏水的破船,而鱼蛋妹,小小年纪就已经在用自己的方式拼命向外舀水,才勉强没有沉没。
所谓的“少年老成”,从来不是优点,而是被逼无奈的生存法则。
若不学着看人脸色、计算得失、早早出来卖鱼蛋挣一口饭吃,或许根本长不到这么大。哪个孩子,不想天真烂漫呢?
陆离伸出手,轻轻拂掉鱼蛋妹头发上不知在哪沾上的一点棉絮,没有再说话。
塑料糖纸的细碎声响中,一阵虚浮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身形干瘦、眼眶深陷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近,浑身散发着劣质酒精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
鱼蛋妹像只受惊的小动物,瞳孔骤然缩紧,下意识地往陆离身后缩了缩,连手里吃了一半的饼干都忘了放下。
“呦,死丫头,你他妈躲在这儿……”男人浑浊的目光扫过鱼蛋妹,随即看到她怀里那一大袋零食,瞬间被点爆,“嗬!长本事了!竟敢偷老子的钱买这些垃圾!你是不是皮痒了找死啊!”
“是我买给小妹的。”陆离的声音平静无波,她抬起眼,淡漠地看向男人。
男人眯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这才仔细打量起陆离。
帽檐下露出的下颌线条精致,皮肤白皙得与城寨的灰暗格格不入。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猎物,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令人作呕的淫邪取代,舌头不自觉地舔过干裂的嘴唇。
“呦,妹妹仔,新来的?在哪家凤楼出台啊?长得这么标致……要不要哥哥去给你捧捧场啊?”他说着,污言秽语间,那只脏污的手竟直接朝着陆离的脸颊摸来。
陆离唇角缓缓扬起,勾勒出一个极其甜美的笑容。
若有熟悉她的人在此,必定会毛骨悚然——陆离笑得越甜,手段往往就越狠。
她微微一偏头,轻巧地避开了那只手。男人一愣,污言秽语还没出口,只见陆离身形一动,一记凌厉异常的侧踹,鞋底重重印在他胸口!
“砰!”一声闷响,男人连惨叫都只发出一半,整个人就像个破麻袋般倒飞出去,摔在几步外的垃圾堆旁,蜷缩着呻吟。
陆离先低头看了眼鱼蛋妹,小女孩只是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这一切早已麻木。
陆离这才慢慢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出台阶的阴影,来到瘫软的男人面前。
她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姿态闲适得如同散步。然后,抬起脚,用鞋底对准男人那只刚才企图摸她的脏手,毫不犹豫地、狠狠地踩了下去!
“啊啊啊啊——!”杀猪般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巷道的沉闷,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细微骨裂声。
陆离面无表情,脚下甚至缓缓地、施加压力地碾动了几下,直到男人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彻底瘫软不动,她才慢慢抬起腿。
她低头看着如同烂泥般的男人,脸上竟然又重新浮现出那种甜美无害的笑容,眼神却冰冷如霜。
“喂……你……”
一个带着惊愕的清亮男声从巷口突兀地响起。
陆离闻声抬起头。
时机巧合得如同神迹,她身后巷道尽头,正是那座香火不绝的天后庙侧殿一角,一扇陈旧的彩色玻璃窗后,长明灯的烛火透过红黄相间的玻璃,恰好在她抬头的一瞬,投来一片温暖而朦胧的光晕。
傍晚的微风拂过,卷起巷角焚烧金银纸的细灰,如同缭绕的香烟,在她身后盘旋飞舞。
她背光而立,帽檐下的脸庞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边,精致的五官在光晕中显得有些圣洁不真。
那双刚刚还冰冷如霜的眼睛,因逆光而显得深邃难测。
信一呆立在巷口,眼前的一幕与他自幼熟悉的景象瞬间重叠:昏暗庙堂里,妈祖娘娘慈悲垂眸的塑像,周身也笼罩着这样一圈温暖的光晕,脚下祥云缭绕,宁静中蕴含着凡人无法揣度的威严与力量。
他大脑一片空白,被这极具冲击力的画面震慑得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这……难道是天后娘娘显灵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