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内落针可闻,唯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与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交错起伏。吉米仔指间夹着的万宝路香烟已积了寸许烟灰,他却浑然未觉。
他终于从方才的失态中恢复,耳根残留的绯红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特有的审慎神色。
他坐得笔挺,衬衫的领口熨帖地立着,指尖小心地捻过企划书扉页。这份装帧精美的文件用仿羊皮纸包裹,烫金标题在灯下泛着哑光——远东贸易枢纽建设可行性报告。
正如吉米对自己的清醒认知,江湖械斗从来激不起他的热血,能让他肾上腺素飙升的从来不是砍刀见红的街头混战,而是期货市场小数点后的波动,是并购案中精准到毫秒的出手时机。
可他也比谁都清楚,自己衬衫底下若隐若现的刺青,早已给他的人生烙下了无法漂白的底色。
一声,镀金打火机掀盖的脆响打破寂静。吉米深吸一口烟,任由尼古丁在肺叶间流转,这才用掌心抚平合同扉页的折角。
纸张摩挲间,他恍惚想起几年前那个暴雨夜,深水埗后巷的馊水桶被打翻,他刚进货的二十箱电子表在雨水中浮沉,几个染着金毛的烂仔正踩着货箱哄笑。
陆小姐。烟嗓比平时更沙哑几分,你真能把我从这滩浑水里捞出来?
他加入社团的往事,是这个崩坏时代最常见的注脚。逼仄的劏房里永远飘着发霉的气味,父亲在码头扛包压弯的脊梁,母亲在制衣厂熬夜通红的双眼。他试过在写字楼当实习生,却被当成狗使唤,月薪连旺角一间笼屋都租不起。
所以他在庙街支起牛仔裤摊位,学着自己当老板。可没有字号庇佑的生意就像没壳的蜗牛,今天交完保护费,明天就有别的字号来。
最难那次,联合的马仔把他堵在货仓,蝴蝶刀拍着他脸颊说:后生仔,你这张脸长得不错,要不要下水赚钱啊。
官仔森收他时正醉醺醺打着麻将,随手把入会红包塞进牌友胸罩:阿梅你帮我看住这乖仔,他脑瓜比马栏计算器还灵光!这位和联胜小头目确实不成器,好色贪杯还烂赌,可偏偏这样的草包才让吉米安心,至少不会哪天逼着他去劈友争地盘。
企划书最后一页的签名处,烫金钢笔静静横陈。吉米突然想起上周替官仔森平账的场景,赌场的叠码仔把计算器按得噼啪响,他却在茶餐厅的卡座里,用菠萝包蘸着奶茶算出了最优解债方案。当时对方惊愕的表情,竟与此刻陆小姐眼底的欣赏如出一辙。
我知你中意干净钱。官仔森有次酒醉拍着他肩膀说可这世道,洗脚上田的哪个不是先踩满脚泥?
吉米的指尖在乙方签名处悬停良久,钢笔在灯下折射出一道冷光。烟灰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在青瓷烟缸里碎成齑粉。
合上文件的声音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划过喉咙,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自由这个词从他决定加入和联胜那天起,就变得无比奢侈。
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在对面那位气质干练、仿佛与这个嘈杂江湖格格不入的陆小姐身上。
“陆小姐,这份企划书,写得很好,招聘待遇也好到让我觉得不真实。”吉米的声音很稳,带着他特有的审慎“你看中我什么?我不过是官仔森手下一个比较会做生意的四九仔,和联胜里像我这样的人很多。”
陆小姐微微一笑,笑容里是洞悉一切的淡然:“吉米,你过谦了。官仔森手下确实也有会做生意的人,但能在赔笑间帮他把数填平,还能让债主心甘情愿宽限时日,甚至反过来帮你拓展线路的人,不多,别小看自己的能力。”
她向前倾了倾身,压低了声音,却带着更强的说服力:“我看中的,正是你身在江湖,心却在生意场。这份企划书不是空话,它需要一个既懂商业规则,又……理解地下秩序运作逻辑的人来执行。你是唯一的人选。”
她点了点那份聘用合同:“签了它,你就是我们集团公司正式任命的总经理。你的背后,将是合法的资本雄厚的企业,而不再是某个大哥。社团的规矩束缚不了我的人,当然,前提是你能用业绩证明你的价值。”
吉米的心脏猛地一跳。陆小姐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插进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锁孔。
摆脱社团的身份,堂堂正正站在商场上搏杀——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吗?
但他比谁都清楚,江湖这条路,进来不易,出去更难。尤其是他现在小有身家,对于官仔森而言,他吉米不仅是手下,更是一棵低调却可靠的摇钱树。官仔森会轻易放走这棵摇钱树吗?
“森哥那边……还有我的海底名册……”吉米沉吟道,这是他最大的顾虑。
“官仔森那边,自然会有人出面和他谈。”陆离早有准备,语气从容淡定“官仔森不过是个小角色,哪怕是龙根在我这里也不算什么,还有海底名册你也可以放心,我比你更重视你的身份,当然,这需要你的配合,以及……你未来成功所带来的价值,远超现在。”
话已说得非常透彻。这是一场交易,一场用他的商业才华换取人身自由的交易。风险巨大,但回报,是他渴望了许久的“正常”人生。
吉米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庙街的油烟、矮骡子的刁难、官仔森输钱后颓唐又贪婪的脸,以及自己看着那些商业杂志时,内心涌起的不甘与羡慕。
他拿起笔,感觉这支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重,却也充满了力量。
“陆小姐”他抬起头,眼神里之前的犹豫和迷茫已然扫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笔尖落下,在重新翻开的合同乙方签名处,划下了决定未来轨迹的一笔。这一刻,包间里翻动文件的声音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属于李家源新人生的寂静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