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军走过天后庙那条窄巷时,一股熟悉的、香火和旧石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也不知怎的,他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转了进去。
庙堂里光线明亮,长明灯的火苗在妈祖像前幽幽跳动。
很意外,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长凳上的鱼蛋妹,旁边站着那个纤细的女人。
鱼蛋妹似乎也瞥见了他,目光一触即离,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陆离的手,指节都发了白。
“陈洛军?”陆离转过头,清冷的声音在静谧中荡开一丝涟漪,她看似平静的眼底,似乎松了口气。
“正好,有点事情需要你帮忙。”
“帮忙?哦,我可以的!”陈洛军回过神,立刻拍了拍结实的胸膛,声音在安静的庙堂里显得有点响。
陆离没再多言,只是轻轻拍了拍鱼蛋妹的背,然后牵着她站起身:“那跟我来吧。”
陈洛军默默跟上。三人前后脚钻进了蛛网般的后巷迷宫。
阳光被密密麻麻的违章建筑和交错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廉价油烟和垃圾堆积发酵的酸气。
最终,陆离在一个格外逼仄、电线缠得像怪鸟巢穴的巷尾停步。
鱼蛋妹终于抬起头,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了看陈洛军,然后僵直地抬起手臂,食指往斜上方指了指。
陈洛军顺着那方向抬头,心里咯噔一下。
屋檐下,一个扭曲的人形突兀地悬在那里,脖子以一种绝不可能的角度卡在几股旧电线和生锈晾衣架之间。
是那个男人,鱼蛋妹生理上的父亲。陈洛军见过他好几次,每次都是在打骂女人,疯狗一样索要买粉的钱。
此刻,他那张因淤血和肿胀而变形的脸正对着下方,眼睛浑浊地圆睁着,仿佛临死前还在惊愕。
一件肮脏的汗衫松垮地挂着,随风轻轻晃荡,让这具尸体看起来像件被遗弃的破玩偶。
“鱼蛋妹说他摔下来前,觉得浑身疼得厉害,就更想吸粉”陆离的声音在一旁平淡地响起,没有起伏,像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新闻“结果和她妈妈争抢起来,从窗户栽下来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男人坠落的那个窗口,又落回陈洛军身上。
“尸体总挂在这儿不是办法”她接着说“鱼蛋妹说,好像吓到楼下晾衣服的阿婆了。麻烦你,把他弄下来吧。”
陈洛军没应声,只是眯眼估量了一下高度,他轻松的扒着墙壁,利落的攀爬到了上面。
陈洛军正小心翼翼地将尸体从电线缠绕中解脱,沉重的分量压得他肩膀一沉。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个老太太心有余悸的絮叨:“哎呦,就直挺挺的掉下来了,‘砰’一声!真是吓死我了啊,魂都要吓掉喽……”
声音由远及近,几道身影从巷口转了进来,挡住了本就有限的日光。
“阿离!”为首的信一眼就看到了陆离的身影,几步抢上前去,关切地打量着她,“你怎么在这?没吓到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紧张。
陆离微微摇了摇头,脸色平静,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往上看。
信一和跟着他来的几个兄弟同时抬头,正好看见陈洛军扛着那具扭曲僵硬的尸体,正小心翼翼地踩着吱呀作响的旧窗沿,慢慢往下爬。
尸体的手臂无力地垂下,随着陈洛军的动作微微晃动。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信一皱了皱眉,目光很快从尸体上移开,落在一旁死死盯着地面的鱼蛋妹身上。
他蹲下身,语气放缓,揉了揉女孩的头发:“鱼蛋妹,别怕。你妈妈呢?”
鱼蛋妹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麻木。
她看向信一,声音平板地回答:“爸爸摔下来前,推倒了妈妈。她晕了,凤楼的姐姐在照顾她。”
她说这话时,目光甚至掠过陈洛军肩头上那个刚刚死去的父亲,那凄惨可怖的形态并未在她眼中激起丝毫波澜,仿佛那只是一袋需要被清理掉的垃圾。
信一闻言,眉头锁得更紧,回头与陆离交换了一个眼神,陆离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确认了鱼蛋妹的话。
尸体刚被陈洛军平放在地上,巷口的光线又被一道沉稳的身影遮住。
龙卷风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目光先是落在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一旁的陆离,最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见惯风浪的平淡:“信一,把尸体扔到后面公厕旁边,打电话给市政局,让他们来收。”
“尸体……就这么交给市政局?没人管吗?”陈洛军下意识地问出口。
龙卷风掏出烟盒,叼了一支在嘴上,点燃,吸了一口,才在烟雾中淡淡地说:“这里是城寨。”
他像是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没身份证的,都可以留下。城寨的气味,普通人闻到掉头就走。不然怎么办?难道还要给他风光大葬,请和尚念经超度?”
陆离沉默地站在一旁,低头看着地上那具曾经张牙舞爪、如今只剩僵硬的躯壳。她明白龙卷风的意思。
城寨这个地方,比外面更寸金寸土,每一寸能用的地方都是给活人挣扎的,哪里有空隙安放一个无声无息的死人,尤其是一个这样死掉的人。
这里的生存逻辑残酷而直接:先顾活的。
信一得了指令,利落地招来两个小弟,麻利地将尸体用破旧的草席一卷,抬起来就走,像处理一件寻常的废弃物。
鱼蛋妹也被另一个相熟的街坊领着,送回她妈妈身边。
那个女人虽然自己也深陷毒瘾的泥潭,但至少,那个只会挥拳抢钱、如同吸血鬼般榨干她们母女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往后的日子或许依旧艰难,但压在心口最沉的那块石头,或许已经搬开。
巷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淡淡的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很快也会被城寨复杂的气味吞没。
尸体的痕迹和鱼蛋妹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巷口,那股无形的压力却似乎并未散去。
龙卷风没有离开,他指间的香烟燃到一半,灰白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
他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陆离,低沉沙哑的嗓音在通仄的巷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小姐……”他顿了顿,像是寻常的寒暄,却又带着不容回避的分量,“要不要聊聊?”
这简单的邀请让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信一立刻惊讶地抬起头看向龙卷风,眼神里满是意外,似乎不明白大佬为何会突然对陆离发出这样的邀请。
连一旁的陈洛军也露出了迷茫的表情,视线在龙卷风和陆离之间来回扫视。
陆离闻声,平静地迎上龙卷风的目光。
这位城寨内真正的传奇人物就站在她面前,巷口透进的微光勾勒出他略显清瘦但挺拔的轮廓。
一个念头无声地滑过她的心底:他究竟多大年纪了?
龙卷风青年时代便名震城寨,那时他不过二十左右,如今风云流转已近二十载,满打满算,他此刻也正当四十来岁的盛年,这本应是一个男人最鼎盛、最具野心的黄金年龄。
可眼前的龙卷风,那一头花白头发,那低沉沙哑的嗓音,尤其是那双看过太多聚散纷争、变得如同古井般深不见底的眼睛,让他整体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位睿智而疲惫的老者,一个守护着这座混乱之城的大家长。
是城寨的重担,将岁月的痕迹过早地、深深地刻入了他的灵魂,以至于让人常常忽略,他的实际年龄,其实并未老去。
她将这些思绪压下,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清冷,却给出了明确的回应:
“好。”
龙卷风转身,率先朝巷子深处走去,陆离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很快融入了城寨错综复杂的阴影里。
信一盯着两人消失的方向,抱着手臂,嘴里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眉头微微蹙起。
“喂,你看什么呢?”十二少笑嘻嘻地凑过来,一条胳膊熟稔地勾住他的脖子,把大半重量压在他身上,“安啦,龙哥又不会把阿离怎么样,你担心个什么劲儿?”
信一被勒得晃了一下,嫌弃地甩了甩肩膀,没甩开。
他侧过头,斜睨了十二少一眼,那眼神活像在看一个不开窍的傻子。
“我当然知道龙哥不会把阿离怎么样,”信一没好气地压低声音,“但你不担心……阿离她会……”
话到了嘴边,他又觉得有些荒谬,硬生生把后半句给咽回了肚子里。
“会什么啊?”十二少被他这说一半藏一半的德行勾得心痒,手上用力,掐着他脖子逼问,“快说!别跟兄弟在这儿打哑谜!”
“咳……松手你个死扑街!”信一被他勒得咳嗽,两人正扭打间,旁边一直沉默擦拭着随身工具的四仔,头也不抬,用他那特有的、平铺直叙的语调,精准地投下了一颗惊雷:
“傻乎乎的……他是担心,那个陆离会看上龙哥。”
空气瞬间安静了一秒。
十二少勾着信一脖子的手臂僵住了,眼睛缓缓瞪大,脸上写满了“原来如此”和“你他妈在逗我”的复杂表情。
他慢慢松开手,像看怪物一样上下打量着信一。
信一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有点被戳破心事的恼羞,又带着点“你们根本不懂”的烦躁,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冲四仔嚷道:“喂!四仔!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四仔这才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回敬了一句:“实话。”
只留下十二少在原地消化了这个惊人的想法,然后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大笑:“不是吧信一?!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哈哈哈……怎么可能嘛……龙哥和阿离差了有二十岁吧……哈哈哈!”
陈洛军站在一旁,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闹剧,完全摸不着头脑。
城寨里的人,心思都像这里的巷子一样,弯弯绕绕,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