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准备”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钢钉,将顾临溪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仿佛直接连接着他的心脏,每一次闪烁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抽痛。他背靠着冰冷瓷砖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最终无力地蜷缩在走廊角落,双臂紧紧抱住膝盖,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阿威依旧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像,守在手术室门口,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没有再看顾临溪,或者说,他刻意避开了那个被巨大悔恨和恐惧笼罩的少年。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死一般的寂静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
顾临溪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地下通道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歹徒疯狂刺来的刀锋……沈瓷转头看他那一眼……她毫不犹豫侧跨一步将他完全护住的决绝……利刃没入她身体时沉闷的声响……她瞬间苍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以及,她倒下前,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现在……知道……什么叫……怕了?”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了!
他怕的不是那些混混,不是冰冷的刀刃,他怕的是此刻这种悬在深渊之上、随时可能彻底坠落的感觉!他怕的是这个强势闯入他生命、用最蛮横的方式将他据为己有的女人,会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永远消失!
过往的片段如同破碎的琉璃,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翻飞、碰撞。
她骑着重型机车闯入校园,当众强吻他时的霸道;她在拍卖会上为他拍下蓝钻,宣告所有权时的笃定;她在他被下药后,用冷水为他降温,眼神里混杂着愤怒和……他当时未能察觉的担忧;还有她笨拙地揉他头发,生硬地说“乖”的样子……
这些曾经让他感到恐惧、屈辱、困惑的画面,此刻都被通道里那汹涌的鲜血染上了一层截然不同的色彩。
她所有的强势、所有的掌控、所有不近人情的规矩,其内核,是不是都源于一种他无法理解、甚至扭曲到极致的……守护?
而他,却用“怕你”这两个字,将她推得更远。
如果不是他的抗拒,如果不是他固执地要体验所谓的“自由”,她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她又怎么会为了护住他,承受这致命的一击?
无边的悔恨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在空旷的走廊里低低回荡。这一次,他的眼泪不是为了自己遭受的委屈和恐惧,而是为了那个因他而生命垂危的女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件带着温和暖意的薄毯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
顾临溪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岚姨不知何时来了,正蹲在他面前,眼中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怜悯。
“顾少爷,”岚姨的声音很轻,带着她一贯的沉稳,“小姐……她经历过比这更凶险的情况。”
这算不上安慰,更像是一种陈述。可顾临溪却从中听出了别的意味——沈瓷的过去,是他完全不了解的、布满荆棘和黑暗的丛林。
“她……她经常这样吗?”顾临溪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受伤?”
岚姨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小姐走的路,从来都不平顺。她习惯了把所有危险都挡在自己身前。”
习惯了……挡在身前。
所以,为他挡刀,对她而言,是不是也是一种……习惯?
这个认知让顾临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顾临溪像弹簧一样猛地站起,因为起身太猛,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被旁边的阿威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
出来的依然是周医生,他摘下了口罩,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手术服上沾染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
“周医生,她怎么样?”阿威立刻上前,声音紧绷。
顾临溪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死死地盯着周医生的嘴唇,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周医生揉了揉眉心,语气沉重但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手术很成功,命暂时保住了。”
顾临溪腿一软,几乎要虚脱,巨大的庆幸感冲击得他头晕目眩。
但周医生接下来的话,又将他的心提到了半空:“但是,刀刃伤及了脾脏和部分肠道,失血过多导致器官有短暂缺血。接下来24到48小时是关键观察期,要重点预防感染和并发症。她身体素质异于常人,但这次伤势太重,能不能挺过去,就看她的意志力和造化了。”
意志力……
顾临溪脑海里浮现出沈瓷即使身中利刃,也要回身击倒敌人的狠厉模样。她的意志力,应该是无比强大的吧?
“另外,”周医生看向顾临溪,目光带着一丝审视,“她失血性休克前,肾上腺素水平极高,大脑似乎受到了强烈刺激。醒来后,精神状态和认知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需要密切观察。”
强烈刺激?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他?
很快,沈瓷被推出了手术室。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脸色苍白得几乎与床单融为一体,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她被直接送进了顶层的高级监护病房。
顾临溪想跟进去,却被护士礼貌而坚定地拦在了门外。
“病人需要绝对无菌环境,家属暂时不能进入,可以通过监控探视。”
隔着厚厚的玻璃,顾临溪能看到病房内冰冷的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曲线,那是她生命微弱的信号。她就那样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仿佛随时会融化在那片刺眼的白色里。
阿威去处理后续事宜,岚姨也去安排别墅的事务。走廊里,又只剩下顾临溪一个人。
他不再蜷缩,而是直接坐在了监护室门口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目光一瞬不瞬地透过玻璃,落在沈瓷身上。仿佛只有这样守着她,确认那微弱的生命体征依然存在,他才能勉强维系住自己不至于崩溃。
夜深了。
医院走廊的灯光调暗,四周一片寂静。监护室内仪器的滴答声,透过门缝隐约传来,成了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顾临溪毫无睡意,眼睛因为长时间凝视而干涩发痛,但他不敢移开视线。他怕一眨眼,那屏幕上的曲线就会变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他想起自己学的心理学知识,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关于幸存者内疚。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很不健康,但他无法控制。沈瓷用她的血,在他心里刻下了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
“对不起……”他对着玻璃那端无声的人影,再次喃喃低语,尽管知道这毫无意义。
“是我太蠢了……我不该说怕你……”
“只要你醒过来……我……”
他哽住了,“我”之后该是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能承诺什么,又能改变什么。他只知道,他不能再失去她。
后半夜,气温降低,寒意顺着地板蔓延上来。顾临溪裹紧了岚姨留下的薄毯,依旧觉得浑身冰冷。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极度紧绷,最终还是战胜了意志,他靠在墙边,陷入了断断续续、极其不安的浅眠。
在支离破碎的梦境里,他时而回到阴暗的地下通道,看着那把刀无数次刺入沈瓷的身体;时而又看到沈瓷用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问他“知道怕了吗”;时而又仿佛回到他们发生关系的那个夜晚,她在最脆弱的时刻,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
天快亮时,他被一阵轻微响动惊醒。
一名护士正在监护室内为沈瓷做检查。顾临溪立刻凑到玻璃前,紧张地观察着。
护士做完检查,记录下数据,走了出来。
“护士,她……怎么样?”顾临溪急切地问,声音沙哑。
护士看了他一眼,似乎认出了他是守了一夜的家属,语气缓和了些:“生命体征目前还算平稳,但没有脱离危险期。需要继续观察。”
“她……会醒吗?”顾临溪问出了最害怕的问题。
“这要看她自己的身体恢复情况和意志力。”护士公式化地回答,顿了顿,看着顾临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苍白的脸,难得地补充了一句,“我们监测到她的脑电波活动在凌晨时分有过几次短暂的波动,这是个好迹象,说明大脑在活动。也许……快了。”
脑电波动?快了?
这几个字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照进了顾临溪被黑暗笼罩的心底。他激动得手指都有些发抖,连声道谢:“谢谢!谢谢你!”
护士点点头,离开了。
顾临溪重新坐回地上,但这一次,他的心情不再是完全的绝望。他紧紧握着拳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病房里的沈瓷。
快了……
沈瓷,快点醒过来。
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在心里,许下了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重量的承诺。
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熹微地照了进来,驱散了部分黑暗。但监护室门口的这一小片空间,依然被沉重的担忧和未知的悬念笼罩着。
她何时会醒?
醒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周医生提到的“精神状态和认知可能受到影响”,像一片新的阴云,悄然浮现在顾临溪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心头。
(第三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