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0章 各遂其志
此事很快也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也颇感意外,尤其是对刘忠林。他刚把刘忠林放进翰林院这把“安全锁”里,这小子居然自己就想往外跳?
还有虞正武,沉默寡言的榜眼,竟也有此意向?
“传虞正武、刘忠林。”皇帝决定亲自问问。
二人被宣至偏殿。
皇帝看着眼前两位年轻才俊,直接问道:
“天枢院招聘,你二人为何报名?可知那是何等所在?与翰林清贵相比,不啻云泥之别。”
虞正武率先开口,神情平静如水,语调沉稳:
“回陛下。臣以为,国之强盛,不仅需台阁谏诤之清议,亦需鹰犬爪牙之实干。天枢院虽处暗面,然侦缉不法,刺探敌情,稳固社稷,其功不亚于庙堂策论。臣之策论,皆关乎实务。与其在翰林院纸上谈兵,不如深入机枢,窥探国政运行之另一面,或能更真切地为国效力。此臣之本心,非为利禄。”
他思路清晰,将投身边谍战机构说得如同学术研究,竟带有一股理直气壮的求真务实感。
皇帝目光微动,看向刘忠林。
刘忠林则显得有些激动,他深吸一口气,道:
“陛下!臣……臣历经波折,深知世事绝非非黑即白。翰林修史,固然清贵,然臣年轻识浅,恐难担秉笔重任。天枢院……或许环境特殊,然臣以为,正可磨练心志,洞察人性幽微。且……且臣蒙冤之时,若非……若非天理昭昭,陛下圣明,几遭不测。臣想……或许在那里,能更好地……嗯……防范于未然,为陛下分忧。”
他的话有些混乱,但核心意思明确:厌倦了被动等待,渴望主动进入权力核心的阴暗面,既有报效之心,也夹杂着对之前遭遇的应激反应和一丝寻求强力庇护的潜意识。
皇帝听完,沉默良久。他看懂了。
虞正武是主动选择一条更艰难、更接近权力实质的道路,是冷静的战略布局。
而刘忠林,则带着几分意气用事和创伤后的冲动,更像是一场冒险。
最终,皇帝做出了决断。
“刘忠林。”
“臣在。”
“你的心思,朕知道了。然翰林院乃培养相才之地,修史更是磨砺心性、增长见识的根本。朕意已决,你仍任翰林院编修兼实录馆纂修。给朕好好埋首故纸堆,把性子沉下来!待学问见识俱增,将来方可大用。不得再有他想!”
“……臣,遵旨。”刘忠林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失落,又隐隐觉得陛下所言或许有理,只得叩首领命。
“虞正武。”
“臣在。”
“你既有此心志,朕便准你所请。另,同进士贾士衡、胡忠勤二人,既也报名,朕看其履历,文笔尚可,家境清寒,便一并拨入天枢院,听候宗卿调遣。望你等勤勉任事,恪尽职守,勿负朕望。”
“臣,定竭尽全力!”虞正武躬身领命,眼神平静无波。
前有吕思勉由天枢院文胆擢升礼部侍郎,今有本科榜眼主动来投,这让素来被清流鄙夷为“鹰犬窝”、“阎罗殿”的天枢院上下,感到一种扬眉吐气般的“光采”。
宗天行特意在院内置办了一席简单的接风宴,与会者除了几位核心的司正、护法,便是几位同样以武进士出身、却担任着文书、参谋职司的骨干,如王锋、李剑、钱占豪等人。
宴席谈不上奢华,气氛却颇为热烈。
几位武夫出身的官员,虽不如文人那般吟诗作赋,但言辞间也透着豪爽与真诚。
“虞榜眼!佩服!真豪杰也!我天枢院就需要您这样文武双全的大才!”
“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院里那些文书卷宗,弯弯绕绕的,可算来了个能弄明白的!”
“什么榜眼不榜眼的,来了院里,都是兄弟!以后虞兄弟有何差遣,尽管开口!”
虞正武依旧是那副沉静模样,举杯回敬,应对得体。
他很快便发现,这几位看似粗豪的武进士,言谈间对朝局、对地方事务竟颇有见解,并非单纯的纠纠武夫。尤其是那位负责档案梳理的王锋,谈起各地官员履历、政绩得失,如数家珍;而负责情报初析的李剑,逻辑清晰,善于归纳;即便是以身手着称的右护法钱占豪,写起行动摘要来也是条理分明,文笔简练。
“王兄对两淮漕运利弊,剖析竟如此透彻?”
“唉,整天看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看多了,猪也琢磨出点味儿了。”王锋大手一挥,哈哈笑道。
李剑接口:“咱们这儿,光能打不行,逮回来的人、查到的线索,总得变成能让人看明白的字儿,递到宫里,递到各部去。字写歪了,话说岔了,都可能误大事。”
钱占豪闷声道:“打架是痛快,写报告是真头疼。虞老弟来了就好,往后这动笔杆子的活儿,可得多仰仗你。”
虞正武心中暗惊。
这天枢院,远非外界想象的那般只有阴鸷酷烈,其内部自有一套运转逻辑,对人员的综合素质要求极高,堪称藏龙卧虎。文武并济,并非一句空话。
这里,或许真是一个能让他跳出清流窠臼,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洞察并影响帝国运行的独特所在。
他心中那一点因环境转变而产生的微妙不适,渐渐被一种新的探究欲所取代。
翰林院深处,实录馆内。
刘忠林正对着一堆散发着陈年霉味的档案卷宗,逐字校勘。
日光透过高窗,落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上,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
耳边只有老翰林偶尔的咳嗽声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枯燥,压抑,与他想象中的翰林清贵、天子近臣的生活相去甚远。
他努力想沉下心来,效仿张惟志那样的沉毅,却发现无比艰难。那些冰冷的史料、程式化的奏对记录,根本无法占据他全部的思绪。只要稍一空闲,一个清丽绝伦、带着淡淡疏离的身影便会浮现在脑海——柳浪莺。
她的琴音,她的眼眸,她在那高台上清冷孤傲又偶尔流露出的脆弱……以及自己金榜题名时,她可能有的欣喜与随之必然产生的距离感。
思念如同藤蔓,在寂寞与压抑的环境中疯狂滋长。
他试图用“斯文扫地”、“有辱官箴”来告诫自己,但情感一旦萌发,岂是轻易能按捺下去的?
尤其是他这般英华外露、至情至性之人。陛下让他磨砺心性,他确实收敛了许多张扬,但内心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燃烧。
他听说宗天行不日即将秘密出使银西。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去见宗天行!
一来,感谢他当日以“金先生”身份的开导和间接的拔擢之恩;二来……或许,只有这位手握巨大权柄、行事不循常理的天枢院主,才有那么一丝可能,理解甚至……成全他的这份惊世骇俗的感情?
这个念头既大胆又绝望。但他已被思念和憋闷逼得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