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2章 喜报无名
罗学士年高德劭,清流领袖,亦是此次读卷官之一。他与太子詹事崔林私交甚笃,早已得了对方请托。
他拿起刘忠林那份试卷,仔细端详片刻,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学术上的挑剔:
“此卷……文采确是斐然。然诸位细看,其破题之处,虽奇巧,却似有几分轻佻,欠了些许庄重厚朴之气。这制义,终究是代圣立言,非是炫技之所。”
他又指向策论部分:
“再看此处,论及漕运改良,想法虽好,却未免过于想当然,恐不切实际,有纸上谈兵之嫌。还有这诗……”
他微微摇头,“‘诚’字用得固然巧妙,然全篇过于追求辞藻,于‘颂圣’之本意,反而略显得……浮泛了。依老夫看,此文才气有余,而沉厚度不足,恐非状元之选。置于一甲,恐引物议。”
他一番话,鸡蛋里挑骨头,处处以“稳重”、“务实”、“厚朴”为名,行打压之实。
在场诸官皆是人精,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但罗森林资历老,地位高,又顶着“清流”、“严谨”的名头,一时间,竟无人立刻出言反驳。
吕思勉眉头微蹙,他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但前番科场大案刚息,他实在不愿再节外生枝。
况且,刘忠林确有流连勾栏的前科,虽最终未定罪,总是个话柄。权衡之下,他沉默了。
其他几位读卷官见主考和罗学士如此态度,也纷纷附和或保持沉默。
最终,在罗森林的“坚持”下,经一番“慎重”评议,刘忠林的试卷被从拟定的前三甲中移出,屈降为第七名。张惟志、虞正武的排名不变。
弥封拆开,姓名揭晓,果如所料。
张惟志,高中会元。
虞正武,位列第二。
而本该同样跻身鼎甲的刘忠林,名字则出现在了第七的位置上。
客栈的小院,因张惟志、虞正武、刘忠林三人同住,倒比别处多了几分人气,也暂时隔绝了外间的喧嚣。刘忠林昨日挨了那顿不明不白的打,身上疼痛,心中更是憋闷,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又忍不住咒骂崔珏山卑鄙无耻。张惟志沉着脸替他查验伤势,敷上伤药。虞正武则默坐一旁,眼神幽深,不知在思索什么。
日头渐高,院外街道上开始隐约传来锣鼓声和喧哗声,那是报喜的队伍开始游街了。每一声锣响,都像敲在等待命运宣判的举子心上。
小院内,空气也渐渐紧绷起来。刘忠林忘了疼痛,坐立不安,不时支棱起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张惟志虽依旧沉稳,擦拭佩剑的动作却比平日慢了些。虞正武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无意识地划着,推演的已非天下局,而是那即将到来的名次。
突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天的锣鼓声由远及近,直奔他们这座小院而来!
“来了!”刘忠林猛地跳起,牵扯到伤处,痛得龇牙咧嘴,却掩不住满脸兴奋潮红。
张惟志和虞正武也立刻站起身,整理衣冠,虽竭力保持平静,但眼中那瞬间亮起的光彩,暴露了内心的激荡。
院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几名穿着红褂子的报子,手持泥金报帖,在一群看热闹的街坊簇拥下涌了进来,当头一人嗓门洪亮,拖长了调子高喊:
“捷报——!京兆府江陵县老爷张讳惟志,张老爷高中新政后首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喽——!”
满院哗然!街坊们羡慕惊叹之声四起。
张惟志身躯微微一震,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接过那沉甸甸的报帖。
他脸上并无狂喜,只是那沉毅的眉宇间,陡然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光彩,如同宝剑出鞘。他从容地取出早已备好的赏封,递给报子,举止沉稳,竟看不出太多失态。
“恭喜张兄!贺喜张兄!会元!这可是会元啊!”
刘忠林比自己中了还高兴,忘了伤痛,连连作揖,仿佛已经看到了接下来属于自己的喜报。
虞正武也含笑拱手:“张兄大才,实至名归!”
报子们拿了厚赏,欢天喜地,却并未立刻离去,反而笑道:“几位老爷莫急,小的们还得赶下一场,想必就在左近!”
话音刚落,门外又一阵锣响,另一队报子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声音同样高亢:
“捷报——!江南东路绍兴府老爷虞讳正武,虞老爷高中新政首次会试第二名!金銮殿上面圣喽——!”
院内再次沸腾!第二名!那也是巍然高科!
虞正武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却极为真切的笑意,他接过报帖,同样沉稳地打赏了报子。他与张惟志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好了!太好了!榜眼!探花!说不定……”
刘忠林激动得语无伦次,目光死死盯着院门,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他觉得自己必中无疑,甚至开始幻想三鼎甲被他们三人包揽的盛况!那该是何等风光!什么崔珏山,什么暗算殴打,在金榜题名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张惟志和虞正武的喜报接连而至,让小院的气氛达到了顶点。报子们拿了双份厚赏,说着吉祥话退了出去。街坊们也渐渐散去,但院内三人却都没动。
张惟志和虞正武脸上的喜色稍稍收敛,他们都看向了刘忠林。
按照常理,他们的名次如此之高,刘忠林的才学他们深知,即便不是第三,也必然在前列,喜报应该接踵而至。
然而,院外喧闹的锣鼓声似乎渐渐远去,朝着别的方向去了。小院内,只剩下一种突如其来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日头一点点爬高,从清晨到了正午。
院门外,再无报子的踪影,只有寻常街市的嘈杂。
刘忠林脸上的兴奋和潮红,一点点褪去,变得有些苍白。他勉强笑了笑:“
许是……许是报子弄错了顺序?或是……或是名次靠后些,来得慢?” 他的话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寻求二人的肯定。
张惟志眉头微皱,沉声道:“刘兄才学,不在我二人之下。再等等。”
虞正武目光扫过刘忠林强作镇定的脸,又望向院外,缓缓道:“或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三人不再说话,回到屋中坐下。
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却无人去换。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每一次院外传来的任何一点稍大的动静,都让刘忠林猛地抬头,侧耳倾听,然后又一次次失望地垂下头。
张惟志默默擦拭着他的剑,动作缓慢而专注。虞正武则闭目养神,只是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从正午等到日头偏西,夕阳的余晖将小院的青砖地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色。
希望,如同这落日一般,一点点沉沦下去。
终于,虞正武睁开眼,轻声道:“刘兄,或许……我们该去看看榜了。” 放榜处此刻人应该已经不多了。
刘忠林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失。他死死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嘶哑:“不……不去了。你们……你们去吧。”
他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
一种冰冷的、可怕的预感,早已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
结合前日莫名其妙的殴打,联想到崔珏山的家世权势,他几乎可以肯定,定然是那厮在背后做了手脚!
否则,以他的文章,怎可能榜上无名?!他甚至可能不是名次靠后,而是……根本落榜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得他浑身发冷。
“刘兄……”张惟志想再劝。
“我说了不去!”
刘忠林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绝望,“你们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张虞二人看着他瞬间垮下去的肩膀和那双骤然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心中都已明了。
他们交换了一个沉重而无奈的眼神。
“我们去看榜。”张惟志站起身,声音低沉,“刘兄,你……好生休息。”
两人默默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彻底暗了下来。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被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