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0章 尘埃落定
很快,以王顺为首的四个老太监被传唤至养心殿。他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面无人色。
皇帝亲自逐一问话,问题犀利直接,围绕装匣过程的每一个细节,有无外人接近,有无异常举动。
另外三个太监磕头如捣蒜,皆言过程严密,绝无外人,自己也绝未动过任何不该动的心思。
轮到王顺时,他伏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皇帝厉声喝道:“王顺!你为何如此惊慌?莫非心中有鬼?!”
王顺吓得哇一声哭出来,拼命磕头:“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奴婢……奴婢该死!奴婢……奴婢一时鬼迷心窍啊!”
满殿皆惊!连太子都愕然抬头。
皇帝眼中寒光爆射:“说!怎么回事?!”
王顺涕泪横流,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纸,上面用歪歪扭扭、如同幼童涂鸦般的字迹,依稀可辨正是那三道试题的内容!
“奴婢……奴婢虽然不识字……但……但那日瞧着那纸上的字好看……又……又听说是天大的机密……就……就鬼使神差,趁着旁边李公公到另外一殿取封条的功夫,偷偷用手指蘸了印泥,在旁边废纸上……依样画葫芦描了一份……想……想等日后有机会,拿出去……或许能换点酒钱……”
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皇帝一把夺过那所谓的“描红”,看着那拙劣不堪、毫无笔法可言的字迹,确实像极了完全不识字之人凭记忆硬描出来的。怒火在他眼中燃烧:
“那你又是如何交到周必隆手中的?!”
“周……周大人……他……他是奴婢的同乡……以前……以前在宫里当差时就认得……前些日子偶然碰上……他……他请奴婢喝酒……奴婢喝多了……就……就吹牛说知道天大的秘密……就拿了这个出来……奴婢不知道那是考题啊……真的不知道啊万岁爷!奴婢以为就是普通的文书……呜呜呜……”
王顺哭天抢地,表演得淋漓尽致。
一切都“合理”了!
一个愚蠢贪婪的老太监,一个巧合的同乡关系,一次酒后的吹嘘,阴差阳错,导致了这场泼天大案!完美地解释了泄题的渠道,也彻底将太子摘了出来!
皇帝看着脚下抖成一团的王顺,又看看一脸“震惊”、“愤怒”和“终于沉冤得雪”表情的太子,再瞥一眼垂手肃立、仿佛只是偶然提议查问太监的宗天行。
他心中如同明镜一般。
这故事太“完美”,太“巧合”!王顺的招供, 拿捏得恰到好处!这背后,定然有一只手在精准地操控着一切!这只手,很可能就属于那紫袍金面的臣子!
但他能说什么?戳穿这一切?那意味着要承认太子可能真的涉案,要面对更大的丑闻,要让朝廷颜面彻底扫地!
此刻,这个看似拙劣的“顶罪”,反而是维护皇家体面、平息风波的最优解。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被臣子算计、却又不得不接受这算计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皇帝。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良久,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倦怠和冰冷:
“将王顺,拖下去,乱棍打死。”
“太子……受惊了,回去好生歇着吧。”
王顺的“招供”与猝死,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三法司堂官们心中最后一丝“彻查立功”的妄念,却未能完全扑灭那点基于职业本能而产生的疑窦。
“王顺已死,死无对证。然其供述,太过……巧合。”
刘墉捻着胡须,眉头紧锁,“一个不识字的太监,凭印泥描摹,便能将三道试题,尤其是那试帖诗的韵脚,一字不差地‘描’下来?还恰好就遇到了同乡副主考周必隆?酒后吐露?这……这未免儿戏!”
都察院左都御史阴恻恻地接口:
“刘尚书所言极是。此中关节,细细推敲,漏洞百出。王顺一死,看似结案,实则疑云更甚。下官以为,当奏请陛下,即便王顺已死,亦需提审周必隆,与王顺生前画押口供当堂对质!哪怕对不出结果,也要走这个过场,方能显我三法司并非颟顸糊涂,对此存疑!”
“正是此理!”大理寺卿附和道,“否则,日后若再有风波,我等岂非成了笑柄?”
三人达成一致,正准备再次硬着头皮进宫面圣,陈说疑点,却见国子监祭酒李清华竟不请自来,出现在了刑部大堂之外。
“三位堂官可是在为周逆一案烦忧?”
李清华步入堂中,面色沉痛,却带着一股清流领袖特有的凛然之气。
“李祭酒来得正好。”
刘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王顺之供,疑点甚多,我等正欲面圣……”
“不必了!”
李清华断然打断,声音不高, “三位大人难道还看不明白吗?此案,陛下已有圣断!”
他目光扫过三位堂官,语气沉痛而锐利:
“王顺一介阉奴,蠢钝贪婪,其行虽匪夷所思,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恰可解释考题泄露之蹊跷。此乃天佑我朝,未使奸逆彻底玷污科场清名!如今铁证在此,攀咬储君之狂徒亦在押,正是快刀斩乱麻,结案定谳,以安人心,以正视听之时!”
他上前一步,逼视着三人:
“三位大人此刻若再纠结于细枝末节,妄图深究,非但徒劳无功,恐更会引人猜疑,谓三法司是否另有所图,是否欲借此事再生波澜,甚至……质疑陛下之圣明独断!届时,恐非罚俸降级所能了结!”
一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三位堂官瞬间清醒,后背冷汗涔涔。他们这才想起皇帝昨日那冰冷倦怠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权威的眼神。李清华代表的清流势力,显然已与宫内达成了某种默契,要就此结案!再查下去,就是不给皇帝面子,不给清流面子,更是自寻死路!
“那……那周必隆……”
刘墉艰涩地问。
“周必隆?”
李清华冷笑一声,“此獠罪大恶极,攀咬储君,更是罪加十等!与其对质?岂不是抬举了他?三位大人若觉口供尚有不足,李某不才,愿去劝他一劝,令其死得明白,也令此案……更加‘圆满’。”
牢门打开,李清华一身素净青袍,走了进来,与这污秽之地格格不入。他挥手让狱卒退下。
“周大人。”李清华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更多的是冰冷。
周必隆缓缓抬起头,看清来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冷笑:“李清华?呵呵……清流领袖,也来给宗天行当说客?还是来送我最后一程?”
李清华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周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多年,虽道不同,然终有一份香火情。我此来,非为说客,而是为你指一条……能死得稍微体面一点的路。”
“体面?”
周必隆嘶声大笑,“夷三族的路,有何体面可言?!”
“至少,能让你周家的祖坟,不至于被挫骨扬灰!”
李清华声音陡然严厉,“至少,能让你那尚在襁褓中的孙儿,不必被没入贱籍,世代为奴!”
周必隆的笑声戛然而止,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李清华放缓语气,如同念诵祭文:
“圣人之道,首重伦常。你已铸成大错,万死难赎。然则,若能临死前存一丝善念,保全家族血脉不绝,尚可算悬崖勒马,未曾彻底泯灭天良。陛下仁德,或能看在此份上,对你族人稍存怜悯。”
他蹲下身,目光逼视着周必隆:
“王顺已经招了,也死了。试题是他酒后向你炫耀,你趁机誊录。陛下……需要这个说法。朝廷需要这个说法。你认下,一切罪责归于你二人之贪渎,于国本无伤,于储君无碍。如此,案子便可了结。你……明白吗?”
周必隆死死盯着李清华。
他懂了。这是最后通牒,也是唯一的“恩典”。用他彻底的认罪和沉默,换取家族不被赶尽杀绝。所有的真相,所有的幕后,都将随着他的人头落地,被彻底埋葬。
他喉咙滚动了几下,发出干涩如破裂风箱的声音:“……我……我认。试题,是……是从太监王顺处……所得。”
养心殿内,皇帝看着三法司最终呈上的、附有周必隆画押认罪口供的结案奏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周必隆已认罪,与王顺供词相符。看来,确是二人勾结,贪渎舞弊,攀咬储君,意图扰乱朝纲。”
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既如此,便依律行事吧。”
朱笔落下,勾决生死。
“太监王顺,虽已身死,仍罪无可赦,戮尸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罪臣周必隆,革除一切功名官职,凌迟处死,念天性未灭,留一孙继承香火,其余夷三族。即刻押赴西市,明正典刑!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前往观刑!”
“其余涉案举子,依律严惩,永不叙用。”
旨意传出,帝京震动。
西市刑场,人山人海。周必隆被押上高台,他面如死灰,口中似乎喃喃着什么,或许是在咒骂,或许是在忏悔,或许只是无意识的呓语。
无人听得清。
唯有观刑席上的李清华,面无表情地看着。当第一刀落下,惨嚎声撕裂长空时,他微微闭上了眼睛,袖中的手,紧紧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