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8章
东宫,太子书房。
烛火摇曳,将太子赵桓年轻却已刻上焦虑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并未就寝,或者说,根本无法入睡。三法司传来的消息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神。
周必隆那一声癫狂的攀咬,虽被迅速压下,却在他心里炸开了无底深渊。
当内侍低声禀报天枢院主宗天行深夜请见时,太子的第一反应是惊惧与排斥。
这个紫袍金面的身影,代表着父皇那双无所不在的眼睛,代表着阴鸷难测的权柄,更代表着一种他本能抗拒的、冰冷的行事规则。
他与清流亲近,欣赏他们的风骨与文章,而对天枢院这等鹰犬机构,尤其是宗天行本人,素无好感,甚至暗藏忌惮。
但他无法拒绝。此刻的他,如同惊舟于怒海,任何一根可能抓住的稻草,都不得不试。
“请。”
太子声音干涩,整理了一下衣袍,试图维持储君的威仪。
宗天行步入书房,紫袍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脸上的金面具隔绝了所有情绪。
他依礼参拜,动作一丝不苟,却透着一股公式化的冰冷。
“宗卿平身。”
太子抬手,努力让声音平稳,“深夜入宫,有何紧急事务?”
他明知故问,带着一丝脆弱的防御。
宗天行起身,并未立刻回答,目光似无意般扫过书房内悬挂的一幅《骏马图》,那是太子颇为喜爱的作品,画的是边塞骏马,题跋却是前朝一位以刚直犯谏而遭贬黜的御史所书。
“殿下好雅兴。”
宗天行忽然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此画气象开阔,笔力雄健,然题跋之人,锋芒过露,终非保身之道。可惜了。”
太子一怔,心中蓦然一紧。
宗天行这话,似在评画,又似意有所指,戳中了他此刻最大的隐痛——锋芒(泄题之事)已露,如何保身?
“宗卿到底所为何来?”
太子语气微沉,带着一丝不耐与警惕。
宗天行转过身,面具正对太子,那冰冷的金属光泽让太子有些不自在。
“臣为殿下解惑而来,亦为殿下擦屁股而来。”
最后三个字,他用的极轻,却如重锤般砸在太子心上!
太子脸色骤变,霍然站起:“宗天行!你放肆!竟敢……”
“殿下!”
宗天行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此处并无六耳。臣若欲对殿下不利,此刻坐在您面前的,便该是都察院的御史,而非臣这柄陛下手中的夜壶。”
他竟用如此粗鄙而自贬的词语,却更显其话语的直白与残酷。
太子被他话中的内容震住,一时噎住,脸色红白交错。
宗天行向前一步,烛光在他面具上跳动:
“殿下可知,周必隆为何攀咬于您?”
“自然是那逆贼疯狗乱咬人!”太子强自镇定。
“是因为他听到了些风声。”宗天行声音低沉下去,“关于兵部职方司正,种无道。”
“种无道”三字一出,太子如同被冰水泼面,浑身猛地一颤,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惧!
这个名字,是他深埋心底、绝不愿再提起的噩梦!
“你……你胡说什么!孤不认识什么种无道!”太子声音发颤,色厉内荏。
宗天行却仿佛没听到他的否认,自顾自说了下去,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案:
“七年前,武举试前。兵部武选司郎中私下宴请时任皇城司正的臣,酒过三巡,失言提及,太子殿下仁厚,偶对近侍感慨军中无人,言及若能得一二如古之‘李广’、‘卫青’者,方慰圣心。恰巧,当时武举策论题库中,便有一题,论‘汉武北伐之将略得失’。”
他语速平缓,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剥开太子记忆中最不愿触碰的部分:
“后来,那位郎中因‘揣摩上意,漏泄机事’被黜落。兵部尚书孟大人也因失察吃了挂落。案子,到此为止。”
他抬起眼眸,目光透过面具,似乎能看穿太子的灵魂,“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那郎中自己蠢,会错了意,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臣,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
太子已经面无人色,身体微微摇晃,全靠手撑着书案才勉强站稳。他死死盯着宗天行,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宗天行说的,分毫不差!那是一次他无心的感慨,却不知怎的被种无道听了去,加以利用,酿成大祸!
而宗天行,竟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仅知道,还亲手将案子压在了“兵部”层面!
“臣当时就想,”宗天行继续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殿下年轻,偶有疏失,也是常情。陛下春秋鼎盛,殿下只需安心读书修德,些许瑕疵,无伤大雅。所以,那件事,就让它永远烂在了皇城司的旧档里。”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如同冰刃出鞘:
“可惜,有人不想让它烂掉。种无道,那个当年凭借此事钻营上去的小人,如今竟敢以这陈年旧账为要挟,故技重施,再次逼迫殿下就范!而这一次,殿下您……似乎又让他得逞了。”
“不……不是……孤没有……”
太子徒劳地辩解,声音虚弱。
“殿下有没有,臣不在乎。”
宗天行打断他,语气冷酷,“臣只在乎结果。结果就是,种无道拿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就是,周必隆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听到了风声,甚至可能拿到了更具体的东西,然后胆大包天,开始私下售卖!结果就是,现在三法司的蠢货差点把天捅破,把殿下您拖到这滩浑水的正中央!”
太子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了。
他瘫坐在椅子上,额头上全是冷汗,喃喃道:“他……种无道他威胁孤……他说若孤不……就将旧事捅出去……孤……孤一时糊涂……”
“殿下不是糊涂,”宗天行的声音奇异地缓和了一丝,却更令人心悸。
“殿下是仁慈,是顾全颜面,是怕伤了陛下的心,是怕动摇国本。这些,臣都明白。”
他这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为太子的行为做了一个“完美”的、可供下台阶的定性。太子愕然抬头,看着那冰冷的金面具。
“但是,殿下,”宗天行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
“仁慈,不该用在这种地方。颜面,要靠自己挣,而不是靠满足宵小之徒的勒索来维持!您今日满足一个种无道,明日就会有张无道、李无道拿着别的把柄来找您!
东宫之位,天下瞩目,本就是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这一次,是臣,恰好还记得些旧事,还能来替殿下‘擦屁股’。下一次呢?”
太子浑身冰冷,宗天行的话语如同鞭子,抽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和伪装。
“宗卿……孤……孤该如何是好?”
太子的声音里带上了哀求,此刻的宗天行,在他眼中不再是可怕的鹰犬,而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宗天行直起身,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冰冷语调:
“很简单。第一,忘记种无道这个人。他从此刻起,已经不存在了。天枢院会处理干净,保证任何关于那次武举和本次泄题的线索,到他为止,绝不会再牵扯到殿下分毫。”
太子心中一寒,知道“处理干净”意味着什么,但此刻,他只有庆幸。
“第二,”宗天行继续道,“关于周必隆及其攀咬。殿下只需记住四个字:一概不知。无论谁问起,无论是圣上,还是清流,甚至是我,殿下只需回答:对此逆贼之狂悖诬陷,深感震惊与愤怒,坚信父皇圣明,必会还您清白。其余任何细节,不要多说一个字,不要试图解释,不要回忆!殿下越是坦然,越是愤怒,旁人就越会相信您是清白的。”
“第三,”他看向太子,目光深邃。
“经此一事,殿下当知,谁是真正能为您做事的人,谁是只会空谈、遇事则慌,甚至可能反咬一口之人。
清流文章固然好看,风骨固然可敬,但在这深宫禁苑,有些脏活累活,有些见不得光的事,终究需要有人去做。臣,和天枢院,就是陛下,也是殿下您,手中最听话、最好用的那把刀。刀或许不光彩,但关键时刻,能杀人,也能护主。”
他这番话,既是表忠,也是赤裸裸的挟功市恩,更是对未来政治投资的要求。
太子何等聪明,岂会听不懂?
他看着宗天行,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有恐惧,有厌恶,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依赖和一种被点醒的清醒。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过去刻意疏远天枢院,亲近清流,是何等的天真和危险。
“孤……明白了。”
太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宗卿……今夜之恩,孤铭记于心。日后……必有计较。”
“臣不敢居功。”
宗天行微微躬身,“为陛下、为殿下分忧,是臣本分。只是,臣今日所为,已逾越本分太多。若他日朝中有流言,谓臣勾结东宫,或手握储君什么……不该有的把柄,届时,还望殿下能记得今夜烛下之言,替臣……分说一二。”
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他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替太子解决灭顶之灾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安危与太子的秘密捆绑在了一起。
他是在求一个未来的保障,一个来自储君的、心照不宣的庇护承诺。他是在扫清自己未来可能遇到的“灭族”障碍。
太子瞳孔微缩,深深地看着宗天行。他懂了。这是一场交易,一场建立在致命秘密基础上的政治交易。
良久,太子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孤,记住了。”
宗天行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诺。他不再多言,深深一揖:“
夜色已深,臣告退。殿下安心,明日太阳升起,一切都会不同。”
他退出书房,紫袍消失在东宫深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