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6章 大夏家底
铅灰色的天,沉沉压在帝京城头。宫阙飞檐的琉璃瓦,吸饱了冬雨,淌下浑浊的水线,敲打着殿前冰冷的青砖。
垂拱殿内,沉水香的暖烟也驱不散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寒,以及无声弥漫的、更为复杂的暗流。御座下首,首辅赵天宠眼窝深陷,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木椅的扶手,目光低垂,仿佛在看御案上那堆叠的文书,又仿佛穿透了它们,看向更深远的地方。
五军都督师中吉裹着厚重的裘皮,咳嗽声似乎被刻意压低了,只余下粗重的呼吸。一身玄衣的宗天行,静默如渊,目光却不再专注于滴漏,而是淡淡地扫过殿中每一位臣工的脸,如同静水观鱼。
三年新政成果会,这“成果”二字,此刻显得格外沉重。
殿中寂静,只闻殿外淅沥雨声。就在这寂静即将凝固时,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陛下,臣户部尚书钱谷,有本奏。”
钱谷步入殿中,官袍整洁,步履沉稳。他手中那本《度支总略》依旧显眼,但他的神色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笃定,并非狂喜,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从容。
“钱卿。”皇帝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讲。”
“启奏陛下。”钱谷展开册簿,声音清晰平和,“去岁岁入,经核验,总计九千二百万贯。今岁至十月,入六千五百万贯。”
数字报出,殿内却并未出现预想中的惊呼。空气仿佛凝滞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像是被薄冰封住,惊疑、揣测、难以置信,都被死死按在平静的水面之下。这数字太好,好得不真实,好得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钱谷仿佛未见这诡异的寂静,继续道,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温和的色彩:
“仰赖陛下圣德烛照,新政推行,虽有波澜,然终入坦途。诸般增收,皆已稳妥落袋。”
“然,臣今日所奏,并非仅是入库之银钱。”他话锋微微一转,“更是天下渐安之象。”
“盐茶之利倍增,非仅因严刑峻法,更因疏通官营,广设榷场,使良商得利,私贩自绝。各地盐场茶山,灶户茶农,得公允之价,生计渐裕,怨望遂平。”
“海贸之税丰盈,非仅仗舰船之利,更在厘定规章,平等待蕃,市舶司内,贪墨清,效率增,商贾皆言便利,海路自此通畅无阻。”
“漕运革新,扬州一新,运河两岸,非止辛破宁大人肃清积弊,更是役夫得足饷,漕丁有依归,物流畅通,百业皆受其惠。”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那些面色紧绷的勋贵,声音依旧平稳:
“至于勋贵宗亲,陛下圣心仁厚,恩赏依旧。‘常例银’虽减其额,然皆按制发放,并无拖欠。更晓谕各方,此乃体恤国难,共度时艰。诸位宗亲勋贵,深明大义,皆感念天恩,并无异议。”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将可能的冲突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深明大义”四字之中,几位勋贵嘴角微微抽动,终究还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最后,他的声音变得格外沉缓,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最难的,是军中。空饷革除,老弱裁汰,牵扯最广,关隘最深。然陛下早有明示,‘朝廷不负有功之人’。”
“十万裁汰老卒,并非一散了之。兵部、户部、工部及地方州县联动,妥善安置。愿归乡者,发放足额恩饷、地契,地方官府优先拨给荒田熟地,助其安家。愿留役者,则转隶各地有司、漕运卫所、官道驿站,或入官办矿场、工坊,以其所长,续享俸禄,为国效力。”
“去岁至今,各地虽有微澜,然因安置得宜,抚恤到位,并未酿成大患。老卒们感念朝廷给条活路,安分守己。如今,军中空额尽去,饷银实发至每一兵卒之手,军心士气,非往日可比。所省八百万虚耗,尽化实兵之饷,强军之资。”
他合上册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故此,去岁国库,实结余一千三百万贯。今岁至十月,结余九百万贯。岁末预计,总结余可超一千八百万贯。未来一年半,可动拨专款一千五百万贯。此款,非刮地皮而来,乃新政畅通,天下渐安,自然滋生之财。可用以固本培元,解燃眉之急。”
他没有再说“血铸之资”,也没有强调怨气杀气。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结果:风波已过,阻力已消,财,就在那里。
殿内依旧沉默,但这沉默已从之前的绝望怀疑,变为了复杂的消化与权衡。皇帝皇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点了一下,又一下。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了然的穿透力:
“钱卿……账目,朕知道了。”他目光缓缓扫过群臣,“看来,这三年,诸卿……都辛苦了。” 这“辛苦”二字,含义万千。
“这点银子,怎么用?都说说吧。”
短暂的沉寂后,兵部尚书孟卫拱出列。他的声音洪亮,却也不再是那般带着悲愤的急切,而是多了几分沉稳的底气:
“陛下!府库丰盈,乃新政之功,天下之幸!当此之时,正宜投于强军根本!臣再请立‘铁鹞军’,以抗胡虏铁骑!现有战马六千,皆为根基。然欲成强军,仍需增购良驹,打造坚甲利刃!臣请拨专款,以速其成!”
这一次,清流们的反对声微弱了许多,也不再纠缠于“靡费”,转而争论起优先级来。西北急需、荆襄要粮、运河需维护、灾民待赈济……各方都在争夺这块突然变得“安稳”的蛋糕。
皇帝听着,目光最终投向一直沉默的赵天宠和钱谷。
赵天宠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诸事皆急,然需分缓急。孟尚书所谋乃长远之利,不可不虑。然眼前困局,亦需解救。当统筹兼顾。”
钱谷随即接口,报出一个各方虽不完全满意,但都能接受的分配方案,尤其对铁鹞军的拨款,列出了严苛却清晰的核验条款。
孟卫拱深吸一口气,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尤其是听到了老部下们已被妥善安置,心中块垒稍去,便慨然领命,立下军令状。
皇帝看着阶下终于从互相攻讦转为争论具体实务的臣子们,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疲惫后的松弛。他最终拍板,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决断:
“准奏。就按此议行事。各部当同心协力,若再有推诿掣肘,或因私废公者,朕,绝不轻饶。”
“臣等领旨!”
山呼声起。殿外的雨,不知何时,似乎小了些。那铅灰色的天穹,仿佛也透出了一丝极微弱的、难以捕捉的光亮。风波并未完全平息,但船,似乎终于驶过了一段最险恶的暗礁,得以暂时平稳前行。接下来的,是更精细的操舵,与对更深远处风浪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