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3章 盐漕为刃
扬州城的冬意,比荆襄来得更温润些,却也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重修一新的江都古堰,如同一条刚刚愈合却仍显狰狞的巨兽脊梁,横卧在奔腾的运河水道之上。
闸门开启,千帆竞渡的景象虽已恢复,但那场惊天爆炸留下的焦黑痕迹,仍顽固地附着在崭新的导流石渠边缘,无声地诉说着十日前那场针对帝国命脉的恶毒袭击。
运河两岸,不再有百姓聚集欢呼。取而代之的,是日夜巡逻的兵丁,是加紧赶工的匠户,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新木和尚未散尽的硝烟混合的气息。
一种紧绷的、压抑的、随时准备迎接下一场风暴的气氛,笼罩着这座刚刚从新政曙光中复苏的重镇。
扬州知府衙门后堂,灯火通明。辛破宁端坐案后,一身素色常服,衬得他脸色愈发冷峻。
案上,堆叠着爆炸案的勘察卷宗、运河修复进度的急报、以及盐务清厘的最新账册。他面前的茶早已凉透,却一口未动。
亲信郑清侍立一旁,手臂上还缠着绷带,低声禀报着:“……府尊,导流渠主体已加固完毕,水车残骸清理干净,新的正在赶制。只是被焚毁的两艘漕船及损失军粮……短期内难以弥补。守卫兵丁死伤者家属,已按双倍抚恤发放。
另据‘地网’密查,现场残留火油引信,确系会宁‘黑水司’死士惯用手法无疑。只是……主谋‘鹞鹰’授首,其爪牙化整为零,藏匿甚深,一时难以尽除。”
辛破宁的目光落在卷宗中一幅粗糙的现场炭笔图上,那炸开的巨大豁口,如同帝国动脉上的一道裂痕。
他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运河梗阻一日,前线粮秣便危殆一日。胡安贞在陕西得了河套图,攻势只会更猛。毕万全将军西援,需要粮草!襄阳师都督、成务观那边,更需要粮草!”
辛破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修复闸口,只是第一步。如何确保这条命脉永不再断?如何让这些宵小之辈,再不敢觊觎我大夏根基?”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锐光暴涨,看向郑清:“郑清,你随本官扫盐枭、清积弊、疏运河,深知这运河两岸,最不缺的是什么?”
郑清一怔,随即醒悟:“府尊是说……漕工?”
“不错!”
辛破宁站起身,走到悬挂的运河舆图前,手指重重划过那蜿蜒千里的蓝色血脉,“运河之上,数十万漕工!他们世代以水为生,以船为家!论水性,可潜蛟龙之渊;论奔袭,千里漕运,朝发夕至,其脚力耐力,远胜寻常步卒;论地理,千里水道,一滩一汊,闭目能详!更兼常年与风浪搏斗,与险滩暗礁周旋,骨子里自有一股剽悍勇毅之气!此等壮勇,若散于市井,不过贩夫走卒;若聚为刀锋,便是固守两淮、驰援四方的一柄神兵!”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荆襄有成务观效法宗千里公,建飞虎军以御铁骑。我扬州,有这千里运河,有这数十万漕工,为何不能效法古之‘北府兵’、‘背嵬军’,练就一支‘摧锋’劲旅?以运河为血脉筋骨,以漕工为血肉爪牙!此军,当如利刃出鞘,摧敌锋于正锐!故名‘摧锋军’!”
郑清听得心潮澎湃,但随即又面露忧色:
“府尊高见!只是……另建新军,非同小可。兵源、钱粮、器械、驻地,桩桩件件,皆需朝廷首肯。帝京朝堂,清流物议……恐非易事。”
“本官自然知晓!”
辛破宁冷哼一声,走回案前,铺开奏本,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他的奏疏,没有成务观的血泪控诉,却充满了冰冷的算计与不容置疑的务实。一封《请建摧锋军疏》笔走龙蛇。
写罢,辛破宁掷笔,眼中没有丝毫请命的谦卑,只有一种势在必行的锐利。他深知,这份奏疏递上去,在帝京掀起的风浪,绝不会比成务观的小。
帝京·紫宸殿。
垂拱殿内的气氛,比上一次讨论飞虎军时,更加微妙复杂。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龙涎香细细的烟柱笔直上升,又被无形的压力扭曲。
皇帝看着辛破宁这份条理分明、算计精准的奏疏,面色沉静。阶下,首辅赵天宠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神游物外;五军都督师中吉伤情稍稳,但仍显虚弱靠在椅上,半闭着眼;宗天行依旧玄衣如墨,沉静如水。清流们则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早已按捺不住。
“陛下!”
一位御史率先发难,声音尖刻,“辛破宁此奏,居心叵测!名为保运河、建新军,实则包藏祸心!以盐税盈余养兵,已是与民争利,动摇国本!更遑论其兵源,竟取自数十万漕工!
漕工者,贩夫走卒,粗鄙难驯,聚之则易生变乱!前朝黄巢之祸,殷鉴不远!辛破宁手握盐漕大权,再掌此等强兵,扬州府衙,岂非尽成其一言堂?名为‘摧锋’,实为‘辛’锋!此乃养虎遗患,断不可准!”
“臣附议!”
另一位官员立刻跟上,矛头直指核心,“盐税盈余,本应用于填补国库亏空,解西北、荆襄燃眉之急!辛破宁竟欲以此豢养私兵!其心可诛!且那苏鸿雪,虽曾为天枢院旧人,然毕竟非朝廷正式将官,岂可委以新军总教习之重任?此例一开,天下效仿,朝廷威仪何在?兵部职方司岂不形同虚设?”
“还有那‘折叠艨艟’!”
又一人冷笑道,“奇技淫巧,哗众取宠!战船岂是儿戏?三日组装?简直天方夜谭!耗费钱粮无数,造些不堪大用的玩物,徒增笑柄!”
清流们群起而攻之,将“擅专”、“养私兵”、“耗国帑”、“用私人”、“奇技无用”等罪名一股脑扣在辛破宁头上,仿佛允了此奏,大夏顷刻就要亡于辛氏之手。
御座之上,皇帝不动声色,目光却扫向赵天宠:
“赵卿,扬州盐税盈余几何?可供支应否?”
赵天宠这才缓缓出列,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回陛下。自辛破宁扬州新政以来,盐课岁入激增,确有大笔盈余。然去岁运河爆炸,修复所费不赀;西北胡安贞得河套图后攻势猛烈,毕万全将军处粮饷军械消耗甚巨;荆襄飞虎军初创,亦需专款拨付……各处皆嗷嗷待哺。盐税盈余虽丰,亦恐捉襟见肘。”
他顿了顿,话锋却是一转,“然则,辛破宁所言,亦非全无道理。运河乃命脉所系,前番爆炸,险酿大祸。加强巡防,确有必要。若仅靠原有衙役兵丁,力有未逮。漕工取其长技,就地成军,省却调拨之烦,亦是务实之举。至于钱粮……或可于盐税盈余中,划出专款,限定数额,专用于摧锋军之器械、粮饷及战船营造,并由户部、兵部遣员监察支用。如此,既可固运河,亦不致靡费无度。”
赵天宠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国库的紧张,承认了辛破宁的部分合理性,又提出了关键性的“限额定项专款专用”和“朝廷监察”的制衡之策。
他身为首辅,考虑的是全局的平衡,既要运河安全,也要防止辛破宁权力过度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