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0章 欲立飞虎
冬雨没完没了。襄阳城的青石板街巷,被血水、泥浆浸透了,踩上去,黏腻而冰冷,仿佛整座城都在渗出脓血。
会宁黑狼旗的残片,裹在烂泥里,被匆匆清理战场的民夫连同断箭、破甲、僵硬的尸首一同铲走。
城守住了,代价是城垣处处崩缺,烟火未熄,以及一种比城破更令人窒息的死寂——朝廷三年心血、耗费百万整饬的“荆襄新军”,在真正的铁蹄面前,如同纸糊的仪仗,一触即溃。
襄阳府衙,临时充作总督行辕。
昔日庄重的仪门塌了半扇,残破的灯笼在凄风冷雨中摇晃。正堂内,炭盆的火光微弱,映照着堂上两张面孔。
一个是两湖总督赵范,端坐主位,面色沉凝如水。下首,是襄阳知府成务观,几处撕裂的口子露出内里磨损的衬布,他垂手肃立,背脊却挺得笔直,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沾满泥泞的靴尖上。
案头,堆叠着几份墨迹淋漓的卷宗,如同几块沉重的墓碑:
《荆襄新军战后点验总录》——堪战者,十不足二。
《甲字营溃逃士卒名册》——朱笔勾决的名字,密密麻麻。
《军械库点验》——新配火铳锈蚀、受潮者过半,刀枪朽坏者三成。
《粮秣亏空并哄抢案初核》——数目触目惊心。
《丙字营千户临阵脱逃供状》——画押的手印,殷红刺眼。
堂内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赵范捻动念珠的细微声响。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务观,”
赵范终于开口, “你守住了襄阳。保全了百万生灵,保全了朝廷在荆襄的最后一点体面。功,不可没。”
成务观微微躬身,声音沙哑:“全赖总督大人调度有方,将士百姓用命,下官……不敢言功。”
“不敢言功?” 赵范的捻珠动作停了,目光如电,射向成务观,“那敢言什么?言过吗?”
他缓缓站起身,紫袍带起一阵沉重的威压,踱步到那堆卷宗前,拿起最上面的《总录》,手指点着上面冰冷的数字:
“看看!看看朝廷这三年整军经武的‘硕果’!耗费百万钱粮,养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临阵脱逃,虚额冒饷,军械朽烂,号令不行!若非襄阳城高,若非你成知府带着衙役捕快、城中青壮上了城头死命堵住缺口……”
他猛地将《总录》重重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你我,还有这堂上堂下所有人,早已是阶下囚,或是城外乱葬岗的一堆枯骨!”
成务观的头垂得更低,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压抑到极致的悲愤与耻辱。
赵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语气转为一种深沉的无奈:“朝廷新制,立意本善。只是积弊太深,推行太急……务观,你是亲历者,是这‘新军’改制在襄阳的主事之人。你说,下一步,当如何?”
成务观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像燃烧着两团幽暗的火。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缓缓扫过案上那些象征着他过去三年殚精竭虑、最终却化为一场惨痛笑话的卷宗。
那里面,有他亲手制定的操典,有他点验过的名册,有他以为能焕然一新的希望……如今都成了浸透血泪的罪证。
他上前一步,走到案前,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在赵范深沉目光的注视下,他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同样沾满污迹的手,将案头那厚厚一摞卷宗
——改制方略、点验名册、罪证供状、亏空清单——一叠,一叠,慢慢地、稳稳地,拢在了一起。
赵范的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成务观抱起这堆沉重如山的“成果”,纸张的棱角硌着他的手臂。他没有看赵范,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的阴霾,望向更北方被铁蹄蹂躏的河山。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晰:
“总督大人问下官,下一步,当如何?”
他顿了顿,抱着卷宗的臂膀猛然发力,如同要将这腐烂的根基彻底掀翻!
哗啦——!!!
成务观双臂奋力向堂下冰冷的地砖一掼!厚厚的卷宗、名册、案卷如同被抛弃的腐木,轰然散落,纸页纷飞,瞬间铺满了大片地面,一片狼藉。
堂内死寂!连炭火都仿佛停止了跳动。
赵范瞳孔骤然收缩,捻珠的手死死攥紧!他身后的亲兵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震惊地看着这位平日里沉稳干练的知府,竟做出如此悖逆、近乎疯狂的举动!
成务观胸膛剧烈起伏,他不再看地上的狼藉,猛地转身,直面赵范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疯狂,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与决绝:
“旧骨已朽,难承新肉。剜疮刮骨,推倒重来,就在今日!”
他撩起沾满泥污的绯袍前襟,对着赵范,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却如金石交击,字字清晰:
“下官斗胆,恳请总督大人明鉴!奏请朝廷,即刻停罢荆襄乃至所有徒有虚名、积重难返之‘新军’改制!所有旧制军兵,随自己之愿,择其能战者后,其余悉数划归屯田、守备、漕运、工役!腾空名册!腾空饷源!”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那“飞虎”二字,几乎要破胸而出:
“下官愿以项上人头作保!恳请总督衙门拨付钱粮,准予下官——另起炉灶!自募新军!不假旧吏,不循旧例!选忠勇赤子,授精良之器,行严明之法,练敢死之兵!练一支,能真正撕开北狄铁骑,他日能犁庭扫穴、雪我国耻的……”
成务观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像砸在冰冷地砖上的重锤:
“飞!虎!军!”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散落满地的纸页,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时代的失败。
赵范死死地盯着成务观。这位封疆大吏的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怒,有惊愕,有难以置信,但更深层处,却有一丝被这破釜沉舟的疯狂与炽热所触动的锐光。
他看着脚下散落的、象征着他治下“新政成果”的卷宗,又看向眼前这位浑身泥泞血污、目光却亮得吓人的知府。
良久,赵范缓缓站起,慢慢踱回主位坐下,空旷死寂的大堂。
“另起炉灶……飞虎军……”
赵范的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千钧之重。“成务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这是要把朝廷三年的‘新政’,把兵部、户部、乃至中枢的脸面,连同这些废纸……”
他用脚尖轻轻点了点地上散乱的名册,“……都踩在脚下!还要本官,替你递这把掀桌子的刀?”
成务观挺直腰背,毫不退缩地迎着总督审视的目光:
“下官踩的,是虚妄!是脓疮!是足以亡国灭种的积弊!总督大人!若不能刮骨疗毒,今日之襄阳惨胜,便是明日之国门洞开!下官所求,非为私利,只为给大夏,练出一支真正的骨头!一支能撑起这破碎山河的脊梁!”
赵范沉默了。他闭上眼,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越来越慢,最终停止。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属于封疆大吏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