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1章 茶好难喝
宗天行静静地看着他,任由他哭嚎磕头。直到张承嗣的额头磕出了血,声音嘶哑,他才缓缓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侯爷可知,本座祖上,亦是开国勋贵?”
张承嗣的哭声戛然而止,愕然地抬起头,脸上糊满鼻涕眼泪和血迹,茫然地看着宗天行。
“家祖宗千里,北伐之时,曾任前军统帅。”
宗天行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却依旧冰冷,“与侯爷的伯父,定国公张辅,也曾是同僚袍泽,并肩作战,为大夏流过血,立过功。”
张承嗣的眼睛猛地睁大,一丝难以置信的、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微弱希望,在他死寂的眼底燃起!
宗家!他当然听说过!那是真正的开国勋贵,只是后来韩中行反间……他不敢深想,只是急切地看着宗天行,仿佛看到了救命符。
“然,功是功,过是过。”
宗天行接下来的话,瞬间将那点希望之火掐灭,“家祖有训:宗家儿郎,当凭真本事立于天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靠祖宗余荫,尸位素餐,甚至祸国殃民?”
他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入张承嗣的灵魂深处,“本座幼承庭训,不敢或忘。故陛下登基之初,念及旧勋,曾欲赐本座世袭罔替之爵,年俸万石。”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绝:“本座,已尽数上表辞谢。即使后来平定吕曦赫之乱,夺回玉玺,圣上赐封镇国公,太子太保,本座也是力辞,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本座所领,唯有这天枢院院主实职之俸,凭手中利剑,为陛下守国门,肃奸佞!此俸禄,本座拿得心安理得,无愧于心!”
张承嗣彻底呆住了,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辞……辞了?!世袭罔替的爵位!太子太保的尊荣!年俸万石的富贵!宗天行……他竟然全辞了?!凭本事吃饭?
勋贵世代传承的特权,在他眼中竟如此……一文不值?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那点攀附旧情的侥幸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更深的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
宗天行不再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面陈旧却透着一股森然之气的册子,轻轻放在那杯已经微凉的“大红袍”旁边。
封面上,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如同染血——《大夏律》!
“侯爷,” 宗天行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而公式化。
“依《大夏律·刑律·贼盗》:‘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皆斩。其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给付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入官。’”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张承嗣的心上!
凌迟!满门抄斩!男丁皆死!妇孺为奴!家产充公!
昨夜还存有的那点“法不责众”、“勋贵根基深厚”的幻想,在这煌煌国法面前,被彻底碾成了齑粉!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儿子、孙子……所有张氏男丁被绑上法场,千刀万剐!看到了妻妾女儿被充入教坊,任人凌辱!看到了偌大的平阳侯府被贴上封条,百年积累化为乌有!
“不……不……陛下……陛下开恩啊……”
张承嗣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陛下念旧,亦非嗜杀之人。”
宗天行的话,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线,“谋逆大罪,本当祸连九族。然,陛下有旨:若主犯者,能幡然悔悟,自陈其罪,伏法认诛,或可……罪止一身。”
张承嗣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求生的、难以置信的光芒:“罪……罪止一身?”
“不错。”
宗天行看着他,紫金面具下的眼神深邃难测,“侯爷若愿亲笔写下认罪伏法之状,详述勾结盐枭、侵吞国帑、刺杀大臣诸般罪行,签字画押,并言明此乃你一人所为,与族人无涉,甘愿领受国法极刑……
本座,可向陛下求情,免你张氏满门抄斩之祸。你之妻妾子女,可贬为庶人,发还原籍,自食其力。平阳侯爵位……自然革除。侯府家产,除留部分供其度日,余者充公,以赎其罪。”
张承嗣呆呆地听着,巨大的恐惧与这突如其来的“生机”猛烈碰撞,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用自己的命,换全族不被诛绝?用世袭罔替的爵位和泼天富贵,换妻儿一条活路?值吗?
他下意识地想抗拒,想讨价还价,但目光触及到那本冰冷的《大夏律》,看到宗天行那毫无感情波动的紫金面具,所有的念头瞬间熄灭。
他明白了。这不是恩赐,这是交易。是皇帝用他张承嗣一颗人头和张家百年勋贵的荣耀,来换取新政的威严,换取对其他勋贵敲山震虎的筹码!
他根本没有选择!要么全族死绝,要么……他死,家族苟活。
“扑通!”
张承嗣再次重重叩首,额头狠狠撞击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染红了地面。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乞怜,而是带着一种认命的、彻底崩溃的决绝。
“罪臣……张承嗣……叩谢……陛下……天恩!叩谢……院主……活命之恩!”
他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血,“罪臣……认罪!伏法!所有罪状……罪臣……亲笔招供!只求……只求陛下……院主……言而有信!饶我……妻儿……性命!”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瘫软如泥。
宗天行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件已经完成的物品。
他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对旁边的番子吩咐道:“取纸笔印泥。伺候平阳侯……写供状。”
声音冰冷,再无一丝波澜。
他不再看瘫在地上的张承嗣,转身,玄青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诏狱永恒的黑暗甬道之中。
身后,只剩下张承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那杯在矮几上散发着最后一丝余香的、象征天恩的断魂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