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0章
养心殿。
殿内依旧温暖,炉火静静燃烧。皇帝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的正是昨夜辛破宁那份紧急奏报。他看起来比前几日更加沉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酝酿着比炉火更炽热的风暴。
宗天行入殿,行礼如仪。紫金面具隔绝了所有情绪,只余下绝对的恭谨与冰冷。
“起来吧,宗卿。”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海州事了,一路辛苦。邱万山那摊烂泥,可还‘精神’?”
“回陛下,邱逆已魂飞魄散,形同朽木,连同赃物,已移交刑部大牢,着镇抚司严密看管。” 宗天行回答得一丝不苟。
“嗯。”
皇帝淡淡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奏报上那几个被圈起来的名字——张承嗣、徐庆、陈璘。
“昨夜,很热闹。朕的首辅和五军都督,差点就去见了先帝。多亏了你留下的镇抚司,还有辛破宁这得力干将。”
他抬眼,目光落在宗天行身上,“宗卿,你说,朕该如何处置这几块又臭又硬、偏偏还顶着祖宗勋爵招牌的绊脚石?”
殿内落针可闻。侍立的老太监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宗天行沉默片刻,声音平稳无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何处置,全凭陛下圣心独断。臣,唯命是从。”
“唯命是从?”
皇帝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好一个唯命是从。”
他站起身,踱到御案旁的多宝格前,从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一小包用明黄绸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事。
他解开绸缎,里面是更内层的油纸包。一股极其清幽、带着岩骨花香的茶香瞬间在殿内弥漫开来,冲淡了炭火气,更冲淡了那份无形的血腥。
“这是福建巡抚新贡的武夷山九龙窠母树‘大红袍’,一年只得数两。”
皇帝将这小包茶叶轻轻放在御案上,推到宗天行面前,“你辛苦一趟,替朕……去诏狱,给平阳侯张承嗣送杯茶。就用这个。”
他顿了顿,目光幽深地看着宗天行,“告诉他,这茶,是朕赏他的。让他……好好品品。”
“臣,遵旨。”
宗天行没有任何迟疑,双手接过那包重若千钧的茶叶。紫金面具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他明白,这不是一杯茶,这是一道考题,一把不见血的刀。皇帝要的,不是简单的杀戮,而是让这些勋贵在绝望中“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己的命脉,为新政铺路。
诏狱深处。
诏狱最深处的“静室”,比普通囚室更宽敞些,甚至有一张矮几,两个蒲团。
但那份深入骨髓的阴冷、死寂和无处不在的绝望感,并未因此减弱分毫。火盆里的炭火发出微弱的红光,驱不散寒意,只能映照出张承嗣那张如同金纸般的脸。
他依旧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腰背挺直,努力维持着勋贵最后的体面。
然而,那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微微颤抖的嘴唇,以及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惊惶,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崩溃。
辛破宁那句“待院主回京,自有圣裁”,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凌迟。皇帝的茶?是鸩酒的前奏?还是……一线生机?
沉重的铁门被无声地打开,锁链哗啦作响。
张承嗣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和恐惧。
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如同来自九幽的寒流,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紫金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平静地落在了张承嗣脸上。
张承嗣浑身剧震,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因久坐腿麻而一个趔趄,狼狈地扶住了矮几。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扼住,只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响。
宗天行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失态。他身后跟着一名沉默的镇抚司番子,手中托着一个红泥小炉、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还有皇帝赐下的那包明黄绸缎包裹的茶叶。
番子熟练地将红泥小炉点燃,架上铜壶。很快,壶中水沸,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在这死寂的囚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惊心。
宗天行在张承嗣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姿态从容。
他亲手解开明黄绸缎,剥开油纸,露出里面墨绿油润、条索紧结的茶叶。一股清冽高远的岩韵花香瞬间充盈了整个囚室,与狱中固有的腐朽气息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
他动作舒缓,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温壶、投茶、悬壶高冲……青瓷盖碗中,橙黄明亮的茶汤氤氲着热气,馥郁的香气几乎让人忘却身处何地。
一杯清茶被宗天行轻轻推到了张承嗣面前的矮几上。
“侯爷,” 宗天行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
“陛下念及勋贵旧劳,特赐九龙窠母树‘大红袍’一盏。请。”
张承嗣死死盯着那杯茶,仿佛那不是琼浆玉液,而是穿肠毒药。他嘴唇哆嗦着,想伸手,却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陛……陛下……” 他终于挤出声音,嘶哑难听,“罪臣……罪臣惶恐……不知陛下……”
“侯爷不必惶恐。”
宗天行打断他,自己端起另一杯茶,轻轻嗅了嗅茶香,动作优雅,“陛下让本座来,不是问罪的,只是想请侯爷品一品这茶,也品一品……这天下大势。”
他抿了一口茶汤,目光透过袅袅热气,落在张承嗣惊疑不定的脸上。
“侯爷可知,陛下为何要推行新政?为何要动盐政?为何要设政事堂,收兵权于五军都督府?”
宗天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张承嗣心上,“非为与勋贵争利,更非为削夺尔等祖荫。只因这大夏,已病入膏肓!积弊百年,胥吏贪墨,豪强兼并,军备废弛,国库空虚!而强敌环伺——会宁国厉兵秣马,瀚漠、银西虎视眈眈,东鱼小丑跳梁于海上!如此危局,若再因循守旧,偏安一隅,我大夏,离亡国灭种还有多远?”
张承嗣身体一震,宗天行描绘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破了他心中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
他虽贪婪,但并非全然无知。
“陛下雄才大略,志在光复河山,北伐雪耻!此乃千秋功业,非偏安守成之君所能为!”
宗天行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新政,便是为此奠基!革除积弊,充盈国库,整饬军备,富国强兵!此乃国运所系,非一己之私,更非与勋贵为敌!然,尔等……”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刺向张承嗣。
“为一己私利,勾结盐枭,盘剥百姓,动摇国本!更丧心病狂,竟敢刺杀首辅、五军都督!此等行径,与叛国何异?与掘我大夏根基何异?!”
“噗通!”
张承嗣再也支撑不住,从蒲团上滑落,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涕泪横流,以头抢地:
“院主!院主明鉴!罪臣……罪臣糊涂!罪臣该死!罪臣是被猪油蒙了心,被那泼天的富贵迷了眼啊!求院主……求院主在陛下面前美言,饶罪臣一命!饶我张家满门啊!”
他哭嚎着,哪里还有半分平阳侯的体面,只剩下摇尾乞怜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