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6章 海州盐殇
海州城,海州衙门。
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咸腥,更压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
新任海州知州马文远,端坐在衙门正堂上首,眉头拧成了川字。他面前堆放着如山般的卷宗——陈年的盐引账册、盐商承包契约、灶户丁口名册。
每一页都仿佛浸透了海水的苦涩。他是新政下首批被提拔的干吏,怀揣着澄清吏治、造福一方的抱负而来,却一头撞进了海州这潭深不见底的盐政泥沼。
“马大人!您得给句准话!”
堂下,海州最大的盐商邱万山,挺着富态的腰身,语气看似恭敬,眼神却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今年的新盐引,到底何时发放?再拖下去,盐场不开工,灶户没饭吃事小,耽误了朝廷的盐课,耽误了百姓吃盐,这责任谁担得起啊?”
邱万山的话,软中带硬。他背后的“万山盐行”,几乎垄断了海州七成的盐引,与前任知州乃至州内属官盘根错节,势力根深蒂固。新政推行,地方盐政由转运司移交知州直辖,这无疑动了邱万山的命根子。他正利用盐引发放的“阻滞”,对新知州施压,试图维持甚至扩大自己的特权。
马文远强压着怒火,将一份盖着户部新印的文书推到案前:“邱老板,新盐引章程在此!朝廷新政,旨在疏通盐路,惠及灶户,杜绝中间盘剥!
凡符合新章之盐商灶户,按章申请,经核查无误,即刻发放!你万山盐行历年所持盐引远超定额,且有证据显示多次转卖渔利,压榨灶户!
按新章,需重新核定额度,追缴历年非法所得!这才是盐引未能及时发放于你的根本原因!”
“冤枉啊大人!”
邱万山立刻叫起撞天屈,肥厚的脸皮涨得通红,“小人一向奉公守法,按时缴纳盐课!所谓转卖渔利、压榨灶户,纯属刁民诬告!那些灶户,好吃懒做,欠债不还,小人是按契约办事!
这新章……这新章分明是断我等守法商贾的生路啊!”他身后几个同样穿着绸缎的盐商代表也纷纷附和,堂内一时嘈杂。
马文远深知这些盐商手眼通天,与州衙内不少旧吏关系匪浅,新政推行处处掣肘。他正欲严词驳斥,衙门外陡然传来震天的喧哗!
“狗官!还我们盐引!”
“我们要活命!我们要吃饭!”
“邱万山吸人血!官府不管我们死活!”
愤怒的声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衙门的朱漆大门,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有无数人在推搡。
衙役们脸色发白,死死抵住门栓。
马文远霍然起身,几步冲到堂外。
只见衙门前狭窄的街道,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手上、脸上布满长期被盐卤侵蚀留下的深色痕迹。他们是海州盐场最底层的灶丁和依附盐场生存的小盐贩、力夫。此刻,他们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火焰,挥舞着煮盐的耙子、挑盐的扁担,群情激愤。
“大人!不好了!”
一个衙役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是……是盐场那边的人!说朝廷断了盐引,官府不发,他们活不下去了!被人煽动,聚众闹事!”
邱万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随即换上忧心忡忡的表情:“哎呀!刁民闹事!马大人,这如何是好?定要速速弹压,否则激起民变,后果不堪设想啊!依我看……”
“闭嘴!”
马文远厉声打断他,目光如刀般扫过邱万山那张虚伪的脸。他大步走向衙门大门,登上旁边的高阶,对着愤怒的人群高喊:
“海州的父老乡亲!本官乃新任知州马文远!盐引之事,朝廷已有新章,旨在惠及尔等!尔等莫要受人蛊惑!速速散去,本官定当查明盐引阻滞缘由,尽快发放,绝不使一人饿死!”
“骗人!”
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的老灶头嘶声力竭地喊道,他举起枯槁的手,指着衙门。
“往年盐引都是邱老爷分给我们!今年你们官府收了权,却卡着不发!我们没盐煎,没饭吃,一家老小就要饿死在海滩上了!新章?新章就是让我们死!”
“对!就是官府和邱万山勾结,想饿死我们,好霸占盐场!”有人跟着怒吼。
“把盐引交出来!把邱万山抓起来!”口号声此起彼伏。
马文远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到了真正的苦难,也看到了这苦难被有心人扭曲、利用。
盐引发放的阻滞,固然有新旧制度衔接的混乱,有州衙旧吏的怠工甚至暗中作梗,但更深层的原因,是像邱万山这样的大盐商不愿放弃垄断特权,在暗中阻挠新政落实,并刻意制造官府与灶户的对立!
“乡亲们!听本官一言!”马文远试图再次安抚,“盐引正在核查,很快……”
“别听他废话!”
一个尖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压过了人群的喧哗。只见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人,不知何时爬上了街边一个废弃的盐包堆上。正是平阳侯府昔日的“钱师爷”,如今化名“钱三”,在海州盐枭中混得风生水起的钱世魁!
钱世魁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声音极具煽动力:“官府的话能信吗?他们就是和邱万山穿一条裤子!新章?新章就是要把我们灶户最后一点活路都堵死!
盐引捏在他们手里,想给谁就给谁!想怎么卡就怎么卡!看看邱万山,他还在衙门里吃香喝辣呢!再看看你们!饿得皮包骨头!凭什么?”
他手指狠狠指向衙门,又指向盐场方向:“平阳侯、安国公,就是被这些推行新政的奸臣害了!他们容不得我们这些靠盐吃饭的人!今天他们敢断我们的盐引,明天就敢抄我们的家!乡亲们,横竖是个死!抢了盐课司的存盐,占了盐场!咱们自己当家做主!让那些狗官和奸商看看,我们盐民不是好欺负的!”
“抢盐!占盐场!”
“自己当家做主!”
钱世魁的话如同火星溅入滚油,瞬间引爆了人群压抑到极致的绝望和愤怒!被煽动到极致的盐民,如同决堤的洪水,开始疯狂冲击衙门的栅栏和衙役组成的薄弱防线!扁担、铁锹砸在木栅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混乱中,有人点燃了路边的草棚,浓烟滚滚而起!
“保护大人!”衙役们惊恐地收缩防线。
马文远被护卫死死拉住,看着眼前失控的乱象,目眦欲裂!他知道,邱万山在冷笑,钱世魁在狂喜,而真正受苦的盐民,正在被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