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宁镇那看似无厘头的喧嚣之下,在忘忧居那油渍斑斑的柜台之后,那个胡子拉碴、总是一副睡不醒模样、动辄如同孩童般耍赖吵闹的齐疯子,他真正的名字,早已被岁月的尘埃和刻骨的伤痛深深掩埋。
齐子青。
一个本该承载着青国皇室血脉,却以最不堪方式开启人生的名字。
五十多年前的青国,虽非巨擘,亦算富庶。
当时的青国皇帝,正值壮年,野心与风流并存。
一次看似寻常的蜍州巡游,却成了无数人命运转折的起点。
他在那里遇到了齐秀。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传说已不可考。
只知见过她的人,无不失魂落魄,赞其容颜“非尘世所有”,宛如九天玄女偶然谪落凡尘,一颦一笑,足以让百花失色,星月无光。
她不仅貌美,更有一颗不染尘埃的纯净之心。
深居简出的她,对偶然闯入她宁静世界的、那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一见倾心。
而对早已习惯了权力与美色交易的青国皇帝而言,齐秀的出现,如同一道刺破阴霾的圣洁之光,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占有欲。
他隐瞒身份,以富商之名,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情窦初开、未经世事的齐秀,如何能抵挡这般精心编织的柔情陷阱?
她很快沦陷,将一颗芳心毫无保留地交付。
然而,露水情缘终有尽时。
皇帝的巡游期结束,他必须返回那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皇城。
临别时,他或许许下了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海誓山盟,或许只是用沉默应对齐秀泪眼婆娑的追问。
他心中清楚,自己的皇位,得益于正宫皇后及其背后家族的鼎力支持。
他绝不可能,也不敢将一个来历不明的民间女子,尤其是一个美到足以引发祸水的女子带入宫中。
那不仅是政治自杀,更可能动摇国本!
于是,他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仿佛蜍州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值得回味的美梦。
他并不知道,或者说他刻意不去想,齐秀已然怀了他的骨肉。
几个月过去了,齐秀的腹部日渐隆起,希望却在等待中一点点磨灭。
她从最初的期盼,到焦虑,再到绝望。
街坊四邻的指指点点,父母忧愤而亡的打击,最终将她推向了绝路。
在一个寒风萧瑟的黄昏,她抱着刚刚出生不久的襁褓婴儿,来到了波涛汹涌的安河边。
她最后望了一眼情人离去的方向,眼中已流不出泪水,只剩下死寂。
然后,她纵身一跃,投入了冰冷的河水,试图用这滚滚波涛,洗刷尽所有的屈辱与绝望。
母亲的身体很快被河水吞噬,然而,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却仿佛受到了命运的捉弄与眷顾。
他被湍急的河水裹挟着,奇迹般地没有沉没,反而漂流而下,直至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瀑布深潭。
…
瀑布之下,巨石之上,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正在闭目打坐,吐纳天地灵气。
他便是当时名震一方的天境强者,归一宗的宗主,齐云山。
冥冥中自有天意。
一阵微弱却异常顽强的婴儿啼哭声,穿透了隆隆水声,传入他的耳中。
齐云山睁开眼,真识一扫,便发现了那个顺流而下、即将撞上礁石的襁褓。
他袖袍一拂,一股柔和的真气便将婴儿凌空摄来,抱入怀中。
婴儿浑身湿透,小脸冻得发青,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蕴含着星辰。
齐云山本是心生怜悯,打算将其送往附近人家抚养。
但当他习惯性地渡入一丝真气,探查婴儿根骨时——
“嗡!”
他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触电般缩回手,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婴孩的经脉,宽阔得异于常人数倍,且天生通透,毫无杂质!
丹田气海虽未开辟,却隐然自成循环,仿佛天地灵气的天然容器!
其资质之卓绝,莫说他平生仅见,就算是古籍中记载的那些传说中的圣品武骨、真人之资,恐怕也不过如此!
他以往所见过的所谓天才,与此婴相比,简直是萤火之于皓月,连其十分之一都远远不及!
“天佑我归一宗!此乃上天赐予我宗的麒麟儿!”
齐云山激动得长须抖动。
他一生追求武道巅峰,致力于光大宗门,此子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归一宗未来称雄天下的希望!
他毫不犹豫,将婴儿带回宗门。
因自己姓齐,便为婴儿取名“子青”,寓意其如青青幼苗,未来必将成长为参天大树,撑起宗门一片青天。
齐子青在归一宗内,享受着最好的资源,接受着最悉心的教导。
他没有辜负这绝世天赋,任何武功招式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内功修行更是一日千里。
他性格开朗活泼,虽天赋异禀却无骄纵之气,深受师长喜爱和同门敬佩。
在宗主齐云山如师如父的关爱下,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充满了阳光与温暖。
如果命运到此为止,齐子青或许会成为归一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宗主,一位光耀千古的武道传奇。
然而,在他十七岁那年,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二个至关重要的女人——清灵峰峰主,谢婉灵。
谢婉灵,如其名,婉约清灵,风华绝代。
她的美,与齐秀那种倾国倾城的震撼不同,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仿佛天山雪莲,清冷孤傲,却又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向往。
她的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年纪轻轻便已踏入无数武者梦寐以求的天境,实力甚至隐隐超过了当时的宗主齐云山。
按辈分,齐子青该称她一声“师叔”或“峰主”。
但不知为何,这位地位尊崇、修为高深的仙子,却对这个宗门内最耀眼的少年天才格外关照。
她会在他练功遇到瓶颈时,不经意地点拨几句,往往让他茅塞顿开。
她会在他执行危险任务时,悄然跟随,在他遇险时出手化解。
她会在他生日时,送上一瓶自己亲手酿制的灵酒,或是一本他寻觅已久的古籍。
两人年龄相差近二十岁,却奇妙地毫无隔阂。
他们一起论道,一起赏月,一起游历山河。
在齐子青眼中,谢婉灵不仅是师长,更是知己,是能理解他所有奇思妙想和内心孤独的那个人。
三年的朝夕相处,无数次的并肩作战,点点滴滴的关怀与救赎,如同一颗颗种子,在齐子青心中悄然生根发芽。
他对她,渐渐生出了一种超越尊敬与感激的、炽热而懵懂的情感。
那是对完美形象的倾慕,也是对灵魂伴侣的渴望,是少年最真挚、最纯粹的爱恋。
…
在齐子青二十岁生辰那天,宗主齐云山深感自身修为已达瓶颈,宣布闭关,冲击更高的天境层次。
未能得到如师如父的宗主亲自祝贺,齐子青心中略有失落。
而谢婉灵的到来,带着她亲手准备的美酒佳肴,则让他欣喜若狂。
那一夜,明月当空,清辉洒满清灵峰。只有他们两人,对坐饮酒。
或许是酒意上涌,或许是积压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
齐子青望着月光下愈发显得清丽绝伦的谢婉灵,胸中热血奔涌,终于鼓起勇气,吐露了深藏心底的爱意。
他说得真挚而热烈,将三年来的倾慕、依赖与幻想,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然而,等待他的,并非预想中的羞涩回应或是同样炽热的拥抱。
谢婉灵沉默了。
月光照在她绝美的侧脸上,看不清表情。
许久,她抬起眼眸,那眼神依旧清澈,却带着一种齐子青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悲哀与决绝。
她轻轻摇头,声音空灵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子青,你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我……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
“我们……不能在一起。”
理由?没有解释。
只有这一句冰冷而坚决的拒绝。
那一瞬间,齐子青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期待,都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他不懂,明明彼此心意相通,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
是年龄的差距?
是身份的桎梏?
还是……她从未对他动过心?
他醉了,也“死”了。
那个阳光开朗、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天才少年齐子青,在那一夜,心死了。
第二天,齐子青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视若父亲的宗主,也包括他深爱却求而不得的谢婉灵。
他简单地收拾了行囊,如同丧家之犬,逃离了那个承载了他所有欢乐与痛苦的地方。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天才齐子青,多了一个浪迹天涯、游戏人间的齐疯子。
他试图用放浪形骸来麻痹自己,用醉酒和胡闹来掩盖内心的巨大空洞。
他不再认真练功,不再追求武道,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天赋与过往一同埋葬。
然而,命运的残酷,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暴烈。
在他离开归一宗的第三天,一场席卷天下的巨变发生了。
北方强邻宁国,以雷霆万钧之势,大败青国。
青国都城陷落,皇族被屠戮殆尽。
而宁国的兵锋,并未停止,顺势扫向了青国境内的各大武道宗门,归一宗首当其冲!
一场实力悬殊的屠杀就此展开。
闭关冲击关键处的宗主齐云山,被宁国大军强行破关,身受重创,最终被宁国大将斩下头颅,悬挂在城门示众。
他的尸身,则被残忍地肢解,抛入了那条曾经漂浮着齐子青的安河!
——讽刺的是,这位赐予他姓名与未来的恩师,最终竟与他那素未谋面的生母,葬身于同一条河流。
而那位清冷绝艳的仙子谢婉灵,在力战不敌后,被宁国高手联手废去一身惊世骇俗的天境修为。
她没有像宗主那样壮烈战死,而是承受了比死亡更屈辱的命运——她被宁国皇帝看中,将其作为战利品,掳回宫中,成了供其淫乐玩弄的床上禁脔!
那朵清灵峰上的雪莲,被硬生生碾落尘埃,沾染了最肮脏的泥泞。
当齐子青在外浑噩度日,偶然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九天雷霆劈中!
生父之国,覆灭!虽无感情,但那终究是他的血脉源头。
如师如父的恩师,惨死!头颅悬城,尸沉安河!
此生挚爱的女子,受尽凌辱!修为被废,沦为玩物!
而这一切发生时,他在哪里?
他在为一个女人的拒绝而自暴自弃!
他在像个懦夫一样逃避!
“噗——!”
急火攻心,悔恨交加,滔天的恨意与无尽的悲痛如同火山般在他体内爆发!
他猛地喷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那鲜血竟隐隐带着一丝金色!
道心在瞬间碎裂,却又在极致的痛苦与执念中,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塑!
磅礴的精血在经脉中疯狂沸腾、燃烧!
一夜之间,他那停滞许久、甚至有所倒退的修为,竟冲破了所有桎梏,踏入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想象过的玄妙境界——绝顶之境!
那并非正常的修炼突破,而是以极致的情感创伤和血脉诅咒为燃料,点燃的生命与力量的涅盘!
这力量,带着血与泪,带着疯与魔。
从此,齐疯子真的“疯”了。
他的嬉笑怒骂,他的玩世不恭,他的贪杯好食,他所有看似荒诞不经的行为,都成了掩盖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与仇恨的面具。
他来到了安宁镇,来到了忘忧居,来到了王掌柜这个或许知晓他一切过往的旧识身边。
他在这里,像一个真正的疯子一样活着,等待着,或许也是在逃避着。
直到桃夭夭的出现,直到“辑武司”的介入,直到这潭死水,再次被搅动。
那看似浑浊的醉眼深处,偶尔闪过的…
是足以焚尽天下的烈焰。
是安河冰冷的波涛。
是师尊悬颅的城门。
是谢婉灵……那决绝而哀伤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