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无弃牵着骆驼,走进北郊马市。
煌月三家马市,北郊规模最大,黑压压占地数百亩。
横木分隔成数十个围栏,栏中不止有马,还有骆驼、骡子……驮人的、驮货的、拉车的,数千头牲口一群一群聚在一起,互相挤来挤去。
咴咴、昂昂、呼哧呼哧……
各种嘶鸣声、喘气声此起彼伏,聒噪吵闹,听的人心浮气躁。
除了牲口,马市也卖别的货物,鞍辔、驮具、轮子、草料……甚至配种的催情药,只要跟牲口沾上关系,应有尽有、样样俱全。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中土、西胡、北狄、南蛮、东夷,五湖四海打扮各异,口音千奇百怪,一边动嘴一边动手比划,争吵叫骂、讨价还价……
无弃直接奔向市场最西侧——长长一排竹凉棚,棚下数十家摊位,每家摊位空荡荡,只有一张桌、一个人、一张嘴,看不到任何货物。
这里是驼帮招人的地方。
驼帮除了核心骨干,比如驼帮老大和护卫队长,其余都要临时招募,按趟结算,跑完一趟就散伙。
主要招募两种人——驼夫和护卫。
无弃从清早一直转悠到下午,摊位换了一茬又一茬,仍没找到一个雇主。
从煌月到烽燧,沿途八百里戈壁沙漠,人烟稀少马帮横行,对驼夫要求很高,像无弃这样年纪轻轻,一没经验,二没师父带,根本没人答理。
虽然被一次次拒绝,自尊心伤的稀碎,但他始终不放弃。
并非倔强,只是无奈。
不跟着驼帮一起,孤身穿越沙漠,无异于自杀。
其实,他并非完全没人要。
有一支驼帮非常想雇他,而且报酬丰厚,一日三餐有酒有肉,但他一口回绝。
因为,对方送的货是——
“极乐散”。
它是一种神奇药丸,人吃下去容易突破自我,干出一些惊人壮举,比如杀人啦、放火啦、强奸(男女、物种不限)啦……
官府严令禁止,贩运者无论主犯从犯,一律统统处死。
其实,被抓机会不算太高,十个里总能逃脱一个两个,但无弃刚从刑场回来,还不想再体验一回。
……
黄昏将近,天色渐暗。
人群渐渐离去,现场稀稀拉拉,越来越冷清。马贩们清闲无事,纷纷拿起木叉、推着小车,开始给牲口送草料、清理粪便。
凉棚下越来越空,招募摊位寥寥无几,已经招满的自不必说,没招满的也都回去休息,等明天再过来。
无弃垂头丧气,牵着骆驼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南郊还有一座马市,虽然规模小很多,但可以去碰碰运气,只要愿意收自己,哪怕不给工钱也行啊。
他心不在焉走出大门。
忽听有人喊:“老弟留步……老弟……”
无弃循声望去。
围栏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瘦子,正冲自己招手示意,笑容可掬态度热情。
无弃站着没动,投去狐疑的目光。
对方主动走过来。
“老弟!”
“什么事?”无弃面无表情。
中年瘦子笑嘻嘻:“老弟别紧张,我来帮你忙的。”
“帮忙?”
“老弟你在找活干吧?”
无弃没说话。
中年瘦子不以为意,继续道:“哥哥我认识一位驼帮老大,正在招募驼夫,吃的好挣的多,活还轻松,保证让老弟满意。”
哈,当我三岁小孩呢?
无弃白了一眼:“走的什么货?不会是黑货吧?黑货就算啦,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中年瘦子拍拍胸脯:“哥哥用性命担保,绝对不是黑货。驼帮老大是正经人,从来不做犯法的事,老弟尽管放一万个心。”
“那到底什么货?”
“嗯……”中年瘦子欲言又止,“我还是带老弟去看看吧,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在前面不远,几步路一抬腿就到。”
他伸手一指,不远处一座旧宅院,又矮又破,孤零零趴在驿道旁,周围没有别的房子,全是一座座坟丘,起伏连绵,在夕阳下格外荒凉。
看看就看看,大不了拍屁股走人。
“行,带路吧。”
无弃牵着骆驼,跟对方走到旧宅门口,黑漆大门斑驳脱落,两边敞开,门上挂一盏白色灯笼,上写两个醒目红字——“义庄”。
“你没搞错吧?”无弃还是第一次听说,驼帮在义庄招人。
“老弟别怕,进去就明白啦。”
中年瘦子先一步跨过门槛,笑吟吟伸手相请。
反正来都来了。
无弃拴好骆驼,硬着头皮往里走。
刚跨进院子,登时吓了一跳。
嚯,院子里摆满黑色棺材,足有十几口之多。
油漆锃亮制作精良,尤其木料十分讲究,不是便宜的松木薄板,而是价格不菲的核桃木,边边角角还刻有花纹,棺盖全部钉上,显然已装殓完毕。
空气中弥漫着屎尿骚臭。
左边墙根底下摆着一排食槽,十几头骆驼挤在一起,争先恐后把脑袋埋进槽里,嘴巴吧唧吧唧,吃的津津有味,脚下一坨坨粪便,被踩的稀烂如泥。
正对大门三间土屋,正中那间传出劝酒划拳声。
“别耍赖,快点喝!”“还来不来?”“来就来,谁怕谁啊!”……
无弃跟随中年瘦子走进屋子。
这本是一间停尸房。
墙壁上沾染片片血污,早已干透发黑,角落里竖立一卷卷芦席,有新有旧。
尸体全部搬空,两张停尸床接在一起,凑成一张长条桌,桌上摆满硬菜,一整只烤全羊、一铁锅红焖牛肉、一砂锅炖牛骨、四五碟烤鱼。
香气扑鼻令人垂涎。
桌边坐着七名男子,有老有少,有胖有瘦,一边吵吵嚷嚷,一边大吃大喝。
一位老者坐在正中主位,白发长须,鼻如鹰钩,双目湛蓝,明显是西域胡人,肩膀宽阔身材魁梧,手里端着一只木酒杯,一边抿酒一边打量不速之客。
中年瘦子走到老者身边,伸手介绍:“这位就是驼帮老大,古三爷。”
“三爷,这位小老弟想找活干,所以我把他带来。”
“好说好说。”古三爷打个手势,示意身边壮汉挪挪屁股,匀出一个空位,对无弃招招手:“来,坐下一块吃点吧。”
无弃今儿一整天只吃了一张饼,早饿的前心贴后背,正求之不得,拱拱手:“谢啦!”忙不迭坐下,抓起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
古三爷耐心等无弃咽完东西,笑呵呵问:“小老弟叫什么名字啊?”
“无弃。”
“多大了?”
“十……二十二。”无弃故意挺直身子,虚报三岁。
古三爷微微一笑:“以前干嘛的?”
“在妓馆当杂役。”无弃生怕对方嫌弃自己没经验,又赶紧补了一句:“噢,有时也帮朋友走走货。三爷您这趟目的地是哪儿?”
他已经想好,哪怕不顺路,也先吃饱再说。
古三爷目光犀利,瞧出他的小心思:“烽驿,还顺路吗?”
“嘻嘻,顺路顺路!”无弃兴奋不已,“我能打听一下吗,您送的什么货?他不肯告诉我,非让我自己来看,可我啥也没看到啊。”
古三爷和中年瘦子相互对视,哈哈大笑。
“你刚才不已经看到了嘛。”
“我看到什么?”无弃一头雾水:“院子里啥货都没有啊。”
“哈,谁说啥都没有?它们明明摆在那儿啊。”
古三爷往院里一指。
无弃转头望去,将信将疑:“您说的是那些棺材?”
“不,里面的。”
“死人啊?!”
无弃嘴巴张得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