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圣手书生,玲珑提出找家客栈过夜,等天亮后再出城。
无弃一直陪她走到客栈门口。
“你先进去吧,我去办点事,晚一点回来。”
“你要去哪儿?”
“合欢坊,我想去看看老爹。”
玲珑大惊:“你疯啦?那里都是你的熟人,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无弃摸摸胡子、假发,又拍拍身上的丝绸长袍,嘿嘿笑:“你对自己手艺这么没信心啊?”
“你只是改变样子,说话声音又没变。”
“我可以装哑巴不说话。”
“不行不行,太危险啦。”
玲珑坚决不同意。
无弃摇摇头:“你别劝啦,无论如何我肯定要去的。”
“我这一走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老爹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没有他我早就死了,走之前我必须看看他,说不定是——”
他实在不忍出口,又把“最后一面”四字咽回去。
“那我陪你去,好歹有个照应。”玲珑一把抓住无弃胳膊。
“好哇。”无弃咧嘴坏笑:“你肯定没去过妓馆吧?嘿嘿,正好带你去见识见识。”
玲珑羞得满脸通红,赶忙松开手:“呸,我才不想见识呢。”
“你从没去过这种地方,啥规矩都不懂,说不上两句话就露馅。你就老老实实等在客栈,别担心,我远远瞅一眼就回来。”
“那你一定说话算话。”
“放心吧!”
无弃挥挥手,转身离开。
合欢坊开在西市对面,街上还有七八家妓馆,红灯高挂目不暇接。尽管已是深更半夜,依然歌舞升平热闹喧嚣,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无弃没走前门,穿过窄巷,绕到合欢坊后面,轻身一跃,巴住墙头往里窥探。
后院一排沙土平房,又矮又破,比猪圈强不了多少,老鸨专门建给下人当宿舍。
每间宿舍没有床,只有一座大通铺,七八个人睡在一起,放屁、打鼾、说梦话……整宿闹闹哄哄,好像在戏园子听戏。
现在三更刚过,正是妓馆生意最旺时候,大家都在前面干活,整个后院黑咕隆咚,只有东边屋子透出微弱光亮。
那间正是无弃和老爹的宿舍。
无弃小心翼翼翻过院墙,像一片叶子轻轻落在地上,蹑手蹑脚走到门口。
老鸨不喜欢下人有自己秘密,把宿舍门闩全部拆掉。
无弃轻轻一推。
吱呀——
门打开一半。
无弃伸头望去。
通铺旁边火光跃动,一股焦糊味扑鼻而来。
失火?
无弃吓了一跳,定睛一望,呼——松了口气,原来火焰只在铜盆中燃烧,并未蔓延到外面。
火盆前面摆着两碟食物。
一只烧鸡,几块糕饼,还有一壶酒。
通铺上瘫坐着一个无比熟悉身影,佝偻个腰,伸出皱巴巴的枯手,一把一把往火盆里扔纸钱,一边扔一边用袖管抹拭泪眼。
无弃赶忙躲到门侧面。
老爹还是听到动静:“谁啊——”声音苍老而虚弱。
无弃没敢吭声。
过了一会儿,老爹又问:“儿啊,是你吗?”
无弃脑子一热差点答应,话到嘴边硬生生忍住。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薛欢洗刷冤屈,千万不能提前暴露。老爹,你再耐心等几个月,等儿子回来一起过好日子。
老爹接着又问:“儿啊,你在那边过的好不好?”
那边?……哈,老爹还以为我鬼魂回来了。
“儿啊,你性子倔,到那边千万改一改,凡事忍着点,多说好话,少吃点亏。”
“……千万别把阎王、判官惹毛了,不要挑三拣四,无论分到什么人家,你先投了胎再说,不管哪里不会比这里更差。”
其实,无弃并不觉得合欢坊有多差,尤其出去转了一圈,感觉更如此。
虽然老鸨贪婪小气、自私无情,但天下乌鸦一般黑,别的地方也一样,好不到哪儿去。
“……你只要勤勤恳恳做事,踏踏实实做人,日子总能过下去。”
“记住,下辈子别再冲动啦……唉,都是爹害了你啊。”
老爹絮絮叨叨继续自言自语。
“……烧鸡只少了一条腿,其他一点儿没动过,昨晚小四偷偷送给我,我没舍得吃。”
“这里有水晶糕、杏仁酥、桃酥、玫瑰饼,全都是你爱吃的,我央求兰婶给客人上点心时,每样偷偷藏一块,你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无弃两眼一热,泪水如决堤涌出,恨不得马上冲过去尝一口。
……
踏踏、踏踏、踏踏。
忽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
有人正快步走近。
无弃赶忙离开,踮起脚尖,噌噌噌、噌噌噌,躲到院中央槐树后面。
他以为是某个偷懒的下人,探头一看——
来的是一位中年女人,身材丰满走姿风骚……我去,竟然是合欢坊老鸨!
老鸨满脸怒容,气势汹汹冲到宿舍门口,咣!一脚将门踹开,双手叉腰破口大骂:
“你个老不死的,竟敢在屋里放火!他妈活腻了是不是?”
老爹吓的赶忙解释:“我……我……我放在盆烧的……不会烧到别的。”
“放屁!就你那又聋又瞎、手脚哆嗦的死样子,还能有个准?快用你被子把火盆盖上……快点!再磨磨蹭蹭,老娘把你放在火上烤!”
“好好好……好好好。”
老鸨站在门口瞅了一会儿:“火灭了吗?”
“灭、灭了。”老爹似乎掀开被子:“您瞧,一点儿火星都没了。”
老鸨并未善罢甘休,冲进宿舍:“这是什么?……烧鸡,水晶糕,杏仁酥,老东西,你啥时候偷的?”
“这都是客人吃剩的,我拿回来祭奠无弃。”
其实不是老爹拿的,他怕牵连别人,全揽在自己身上。
“无弃那个害人精,害的老娘得罪薛家,老娘就算喂狗也不给他!”
“别别别,别啊——”
咻咻咻,祭品被从屋里一股脑扔出来,噼里啪啦掉在院子地上。那只烧鸡扔的最远,恰好落在槐树旁边,离无弃仅一步之遥。
“老不死的,你都可以偷东西啦,看样子伤已经好利索了,从明天开始,不准再躺在宿舍偷懒,给老娘滚去前面干活!”
“我的腰还……还不太能动……能不能再容我休息两天……就两天。”老爹低声下气哀求。
“做梦!你要么干活,要么滚蛋,你自己选!”
“我……我……”
“我什么我!你少在老娘面前装可怜,老娘白养你这么久,已经算对得起你,再他妈不识相,老娘让你跟短命儿子作伴去!”
老鸨哼了一声,悻悻走出宿舍。
忽然,一团黑影从对面飞奔而来,大小像一只野猫,蹦蹦跳跳,姿势古怪诡异,老鸨定睛一看,“我滴个妈呀!”
竟然是一只——
烧——鸡!
表皮金黄酥脆,光泽油腻,只剩一条腿,正是她刚才扔掉的那只。
她以为是幻觉,用力揉揉眼睛,再睁开,赫然发现对方扑扇一对红烧鸡翅,噌的跳到脸上,吓的尖叫一声“鬼啊!”
瞬间晕倒在地。
烧鸡不依不饶,用硬喙猛啄她脸,一下、两下……直到把人啄醒。
老爹颤巍巍走到门口,亲眼目睹这神奇的一幕,激动的对着烧鸡大喊:“儿啊,是你吗?你回来啦?你回来看爹啦?”
老鸨登时醒悟过来,对着烧鸡咚咚跪拜:
“无无无……无弃兄弟……我知错啦……我不该扔您的祭品……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把我带走啊……”
烧鸡继续冲她头上猛啄。
“唉哟……您别生气……我……我马上……让厨房做猪牛羊三牲……唉哟……给您送来……唉哟……保证您天亮前吃到……唉哟……”
烧鸡啄的更加用力。
“哎哟喂……求您别再啄啦……唉哟……别再啄啦……”老鸨忽然瞅见老爹,试探问道:“无弃老弟,您是不是担心你爹啊?”
烧鸡果然不再啄了。
老鸨兴奋不已,赶忙继续道:“您放心,你爹以后就是我爹。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他老人家,但凡我在世一天,绝不让他吃一点苦、遭一点罪。”
“……我花月容愿对云圣发誓,倘若有半句假话,就让我身陷迷驼海不得好死!”
烧鸡吧唧翻倒,不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