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
洪亮的导演声音在巨大的摄影棚内回荡,原本紧绷、阴森的气氛瞬间消散。刺目的白炽灯取代了昏黄的“烛火”,将整个精心搭建的“托兰西斯府邸书房”照得亮如白昼。
原本应该化为干尸、倒在魔法阵中央的特兰西伯爵,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坐了起来,动作利落得完全不像个肥胖的中年人。他拍了拍华丽戏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惊恐和痛苦,只剩下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
“收工了收工了!老子终于杀青了!”他中气十足地喊道,嗓门大得几乎能震落天花板上的灰尘。
旁边,刚刚完成“恶魔降临”精彩表演的克洛德·弗斯达斯,正姿态优雅地用一块丝绒布擦拭着他的金边眼镜。听到伯爵的嚷嚷,他镜片后的红眸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嫌弃,但很快又被那标志性的面无表情所取代。
几个场务人员迅速冲上前,开始拆卸布置在房间中央的复杂魔法阵道具——那是由特殊荧光涂料和光纤灯组成的,在镜头前足以以假乱真。
“辛苦了,伯爵老师!克洛德老师!”副导演拿着喇叭喊道,“大家抓紧时间转场,下一场是凡多姆海恩宅邸的戏份!”
特兰西伯爵,或者说,扮演特兰西伯爵的演员——以饰演反派配角闻名影视圈的老戏骨鲍勃·汉普顿,此刻已经完全脱离了角色。他乐呵呵地走向休息区,一屁股坐在那张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复古天鹅绒沙发上——这当然也是道具,但做工极其精良。
他的助理立刻小跑着递上来一个巨大的纸桶,里面装满了金黄酥脆、散发着浓郁黄油香味的爆米花。
“哎哟喂,可饿死我了!演死人可真不容易,躺地上半天不能动。”鲍勃抓起一大把爆米花塞进嘴里,吃得啧啧有声,毫无形象可言。
克洛德——本世纪最富盛名的 method actor(方法派演员)之一,以从未在片场出戏而闻名的伊桑·克洛斯——则缓步走到一旁的休息椅前,姿态如同真正的贵族执事般一丝不苟。他正准备坐下研读下一场的剧本,一个庞大的身影就端着爆米花桶凑了过来。
“嘿!伊桑!老伙计!”鲍勃嘴里还嚼着爆米花,含糊不清地说着,一屁股挤到了伊桑的身边,溅起的沙发灰尘在灯光下飞舞。
伊桑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向旁边挪了挪,试图与这个聒噪的同事保持距离。
然而鲍勃完全没在意,他显然还沉浸在杀青的喜悦中。“你说我这角色死得够不够惨?够不够震撼?我觉得我最后那个眼神,惊恐中带着一丝悔恨,悔恨里又掺杂着对权力的贪婪,绝了!”他一边自夸,一边又抓起一把爆米花。
就在这时,可能是吃得太兴奋,也可能是手上沾了太多黄油,几颗爆米花从他指缝滑落,黏腻的黄油渍眼看就要蹭到他昂贵的戏服袖口上。
说时迟那时快,鲍勃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顺手就拉过了旁边伊桑——克洛德那身剪裁完美、一尘不染的黑色执事服衣袖。
“刺啦——”
他用那油光锃亮的手指,在光洁的黑色布料上,非常自然地擦了擦。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的场务、灯光师、甚至刚刚走进来准备对戏的、扮演阿洛伊斯的年轻演员卢卡斯,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伊桑·克洛斯,那个传说中在片场连呼吸节奏都要符合角色设定的男人,身体彻底僵住了。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袖口上那几道清晰可见、泛着油光的指印上。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连眉头都没再皱一下。但整个摄影棚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十度。一股无形的、低气压以他为中心开始蔓延。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鲍勃擦完了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抬头,对上了伊桑那双深不见底的红眸(当然是特制隐形眼镜的效果,但此刻威慑力十足)。
“呃……”鲍勃眨了眨眼,脸上堆起一个毫无歉意的、甚至带着点恶作剧得逞意味的笑容,“不好意思啊,伊桑。你看我这……入戏太深,还以为在擦我‘儿子’那些佣人的破布呢!你这料子不错,吸水吸油性挺好?”
伊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
鲍勃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干笑两声,试图缓和气氛:“别那么严肃嘛!你看,我都‘死’了,杀青了!这是喜事!来来来,请你吃爆米花,就当赔罪了!”
说着,他把那个沾满自己油手印的爆米花桶,直接杵到了伊桑的面前,差点撞到他那挺直的鼻梁。
几颗爆米花从桶里弹跳出来,粘在了伊桑一丝不苟的黑色领结上。
“噗——”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紧接着,整个摄影棚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紧张的气氛瞬间瓦解。
连站在门口看戏的卢卡斯(阿洛伊斯)都笑得弯下了腰,扶着门框才能站稳。
伊桑·克洛斯,依旧维持着那副冰山脸,但仔细看,他的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慢条斯理地将领结上的爆米花屑拈了下来,然后看着鲍勃,用他那低沉性感的、属于克洛德·弗斯达斯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鲍勃先生,根据契约,我目前的服务对象是阿洛伊斯·托兰西少爷。并不包括……为您处理厨余垃圾。”
他的用词依然优雅,但所有人都听出了那潜台词——“离我远点,你这油腻的死胖子。”
鲍勃愣了一下,随即拍着大腿笑得更加猖狂:“哈哈哈哈!好!好!不愧是克洛德!到哪儿都不忘人设!行,我不打扰您老人家酝酿情绪了!”
他抱着爆米花桶,心满意足地晃悠着走开了,一边走还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伊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线外,才重新低下头,凝视着袖口上的油渍。他默默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真丝手帕,开始极其认真、用力地擦拭那块污渍,仿佛要将它连同某个演员的存在一起从这个世界抹去。
旁边的助理战战兢兢地想上前帮忙,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卢卡斯忍着笑走过来,用属于阿洛伊斯的、带着点戏谑的语气说道:“看来,我们的‘父亲’大人,无论是在戏里还是戏外,都这么擅长给人添麻烦啊,克洛德。”
伊桑——克洛德抬起头,已经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他推了推眼镜,猩红的眼眸看向卢卡斯——他的“少爷”。
“一点无伤大雅的意外罢了,少爷。”他平静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肮脏的东西,清理掉就好。并不会影响接下来的……正餐。”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已经穿透了摄影棚,看到了接下来凡多姆海恩宅邸中,那场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戏中戏”。
导演的声音再次通过喇叭响起:“好了!无关人员清场!阿洛伊斯,克洛德,准备下一场!我们要开始……真正的‘堕落之宴’了。”
克洛德微微躬身,向他的“少爷”行了一个标准的执事礼。
“是的,导演。”伊桑·克洛斯低声回应,已然完全回到了克洛德·弗斯达斯的状态。
只是那袖口上,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爆米花的油腻香气,与这恶魔执事的画风,格格不入。
这或许,就是“杀青”带来的,最真实的烟火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