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并非瞬间回归。
它更像是一滴坠入虚无的墨,在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缓慢地、挣扎地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感知。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
只有一种永恒的、被撕扯的痛楚,烙印在灵魂最深处,成为唯一存在的证明。
他……是谁?
一个疑问在虚无中泛起涟漪,随即被更汹涌的记忆碎片吞没。
——冰冷的银色餐叉,优雅地切割。
——猩红的、带着迷恋与占有欲的瞳孔,在镜片后凝视着他。
——灵魂被穿透、被品尝、被吞噬的,令人战栗的虚无感。
“我的……甜点……”
低沉的、如同大提琴般醇厚的嗓音,曾在他耳边低语,带着一种对所有物的、令人作呕的满足感。
克洛德·弗斯达斯!
这个名字像一道淬了毒的闪电,劈开了混沌的黑暗!
阿洛伊斯·托兰西——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屈辱、痛苦与不甘,如同被强行缝合在地狱业火上的翅膀,带着焚身的痛楚,轰然苏醒!
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挣扎,却没有形体。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感受不到呼吸,只有灵魂被一寸寸咀嚼、吞咽、消化,最终归于虚无的整个过程,在无止境地重复、轮回!
他以为终结是解脱,却原来是另一种永恒的折磨!
……不!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承受这一切?!凭什么他就要被那个男人如同欣赏餐后甜点一样玩弄于股掌,最终连灵魂都沦为食粮?!凭什么他的人生,从特兰西那个老变态的宅邸,到克洛德那双冰冷的手,始终都是一场被他人肆意践踏的悲剧?!
一种比黑暗更深沉,比虚无更绝望的恨意,如同疯长的荆棘,瞬间缠裹住他残破的灵魂意识!
他要……
他要回去!
他要撕碎那副伪善的眼镜!他要让那双永远冷静的红瞳染上痛苦!他要让那个高傲的、视他为蝼蚁的恶魔执事,也尝尝被玩弄、被背叛、被推向深渊的滋味!
这股强烈的、几乎要自我毁灭的执念,成为了黑暗中唯一的光(尽管是漆黑的光),唯一的坐标。
就在这时——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传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抓住了他这片虚无的意识,猛地将他从永恒的沉沦中拽了出去!
“咳——!”
肺部骤然灌入冰冷而真实的空气,带着尘埃和霉变的味道,刺激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是干涸的,带着血腥气的嘶哑。
触觉回来了。身下是粗糙、潮湿、带着些许霉斑的床单。嗅觉回来了,空气中弥漫着特兰西庄园特有的、混合了劣质香水与腐朽木头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视觉,在模糊的泪光与黑暗中逐渐清晰。
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屋顶。昏暗的烛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如同鬼影般的轮廓。
这里是他……在特兰西伯爵宅邸的那个“房间”。那个他被称为“养子”,实则是禁脔的,囚禁了他的童年与尊严的牢笼。
他颤抖地、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细、苍白、尚且带着少年稚嫩的手。手腕上,没有那道最终将他引向恶魔的契约印记。皮肤光滑,除了几道陈旧的、细微的伤痕,证明着特兰西的“宠爱”,再无其他。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冲到房间里那面布满污渍的廉价梳妆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金色的发丝柔软而微卷,因为汗水和噩梦贴在额前。碧蓝色的眼眸,如同最上等的宝石,此刻却盛满了巨大的惊愕、尚未散去的痛苦,以及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疯狂的恨意。这张脸,美丽,脆弱,如同易碎的瓷娃娃,是他,却又不是他。
这是……少年时的他。是在与克洛德·弗斯达斯相遇之前,尚且被困在特兰西伯爵魔掌中的,阿洛伊斯·托兰西!
他……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不是幻觉,不是死前的走马灯,而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命运的拐点之前!
“哈……”一声短促的、破碎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溢出。
随即,这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带着哭腔,裹挟着前世所有的绝望与今生喷薄而出的狂喜,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显得异常诡谲而凄厉。
他笑得弯下了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划过他苍白的脸颊。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抚摸着自己光滑的脖颈。那里,前世曾被蜘蛛的獠牙刺穿,留下象征占有与终结的印记。
现在,什么都没有。
没有契约,没有标记,没有克洛德·弗斯达斯。
他拥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一次……将那些所有践踏过他、利用过他、背叛过他的人,统统拖入地狱的机会!
镜中的少年,那双碧蓝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脆弱的外壳之下,一种冰冷而坚硬的、来自地狱归来的内核,正在缓缓凝固。
疯狂的、艳丽的笑意,如同毒花,在他唇角彻底绽放。
“克洛德·弗斯达斯……”他对着镜中的自己,用一种近乎甜蜜的、却淬着剧毒的语气,轻声低语,仿佛在呼唤情人的名字。
“你等着。”
“这一次,猎人与猎物的身份,该换一换了。”
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在他身上,如同舞台的追光,为他这场即将开幕的、盛大的复仇戏剧,打亮了第一束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