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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在家人的祈祷声中平安降生,到被神父从父亲手中接过、浸入圣水完成洗礼,教会构成了他最早的认知。《圣经》故事是他的童话书,祝圣节分发的糕点是他对甜味的启蒙。

当同龄的孩子还在为升学塾的考试焦头烂额时,父母将他送入了东京都一所着名的天主教国际学校,希望他能在接受精英教育的同时,加深与主的联系。

天赋,或许是“天父”使然,渡边健人很快展现出远超同龄人的语言能力和领袖气质。在他高中毕业那年,一位长期观察他的、来自米国耶(过审空格)稣会的交换神父,发觉了他身上的巨大潜力,动用自己的人脉,为他争取到了一份前往米国乔治城大学的全额奖学金。

于是,渡边健人免于和同龄人一样,在“就活”的战场上为了一个大企业大会社的编制而挤得头破血流。他被一路保送,进入了那个全世界最有权势的精英的摇篮,在那里,他结交了同样去深造的这一代小日子财阀的负责人们。

对于“主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他从未产生过任何疑问。

随着见识的增长,他愈发意识到这份“恩典”的意义。在教会之外,在小日子这个高度固化的社会里,银行家的孩子依然是银行家,政治家的孩子依旧会是政治家。而他,本该只是一个普通中产家庭的孩子,却因为信仰,获得了仰望星空和星条旗的机会。

他无比珍惜这个机会,视之为一种天父的拣选,狂热地将所有时间与精力都投入到神学、历史、哲学与语言的学习中。而教会也乐于慷慨地培养他,为他提供一切所需要的资源。

这种不断的正向反馈,形成了一种比盲从更牢固的信仰。

这使得他最终成长为了一个理论上不存在的、完美结合了“虔诚信仰”、“良善智慧”与“绝对忠诚”这三者的、教会最顶尖的人才。

在华盛顿特区,他亲眼目睹了那些在新闻里才会出现的国际纷争、政治角力与街头骚乱。他看到那些被各种极端思想(无论是极左还是极右)煽动的年轻人,如何像燃料一样被轻易点燃,最终化为灰烬。他开始真正理解,那些不能领会、未蒙感召,乃至于试图与“秩序”对抗的“异教”(比如那些在舞台上发光发热、引人无理性崇拜的“少女乐队”),是何等危险。

圣典反对偶像崇拜,因救主是唯一的信仰,他开始尝试改造这些现代“异教”,希望她们将福音与秩序带给主的羔羊,作为自己此生的目标。为此,他不仅在神学院精进神学,更在国际关系学院辅修了政治学和心理学以及乐理学,甚至接受了一些由“朋友”提供的、远超普通神职人员范畴的体能与格斗训练。

最终,他拒绝了梵蒂冈的文职邀请,在多方含蓄的劝阻下,毅然选择回到小日子,成为了一名不咋光荣的、为cIA和日本公安提供情报与协助的“协力者”。

当然现在,他明面上只是响町这家小教会的负责人——这个毗邻唐人街与歌舞伎町,混杂着信仰、罪恶与绝望的三不管地带,他像一个真正的圣徒,既不参与偷税漏税的勾当,也不沉湎于声色犬马的愉悦,仅仅是为那些被社会遗忘的底层民众,带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但他现在有些后悔回小日子来了。

当仓库里的人群散尽,只剩下几位修女在收拾残局时,其中一位负责物资分发的修女走了过来。她捏着一卷记录物资消耗的档案,连续分发了几百份圣餐让她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

“渡神父,”她轻声说道,“弦卷财阀那边又派人来联系了,还是……例行要人。”

渡神父正在用一块绒布擦拭银质十字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声音里压抑着疲惫:“不是吧?我们上个月不是才介绍了一批人过去吗?”

“对面说不够,远远不够。”修女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怕隔墙有耳,“实验室那边的需求很大。他们说,作为交换,可以再多给我们捐助两个基数的纯净水,还有……下一个选秀季的保送举荐名额,可以多给我们一个。”

“唉……”渡神父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擦拭得锃亮的十字架放在桌上,“我再想想办法吧。”

“对了,”修女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个华国来的萧瑞娜……他刚刚没走,在外面,说希望进来做个晚祷告。”

渡神父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他揉了揉眉心,头疼地挥了挥手:“跟他说我不在,去巡视教区了。”

他当响町的神父这些年,靠着教会的慈善名头确实救助了不少人,就连华国来的、不信主的留学生,只要找到他门口,他也不是没有提供过经济支援,比如说外面那位让他头疼的男娘……嗯,当年还是个好小伙儿.......

当然回过头来,真正的问题来了,钱从哪儿来?

尤其是在RING事件之后,整个关东地区的经济都遭到了重创,响町这里本就需要帮助的人就多如牛毛,现在更是多到让他焦头烂额。

他是在米国和日本的政界都有不少人脉,比如说前cIA东京站的负责人詹姆斯·米勒就是他的“好友”,还有比如说各大财阀的在米国呆过的负责人,像丰川瑞穗清告夫妇。那些人或多或少,看在他未来有可能成为日本教区红衣主教,甚至有那么一丢丢可能戴上教皇三重冠的份上,会给他捐点小钱;亦或是,他们本身就是比较原教旨的虔诚教徒,需要一个可靠的渠道来为自己积攒功德……

但RING事件之后,米勒死了。还有比如说丰川家的那位总裁也疯了。

他最大几个的资金来源,断了。

“主啊……”渡神父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默默祈祷自己那几位老朋友能在地狱的火里少待一会儿。圣典上也说过,恶人的悔悟,并不比善人的坚守更难得到救赎。

但毕竟天父的旨意行在地上,远比行在天上要困难得多。愚昧的羔羊们,比起虚无缥缈的福音,还是更尊重资本那实实在在的伟力。他不管是想要传播主的教义,还是想要救助眼前的苦难,都需要钱。大量的钱。

这个世界上,谁最有钱呢?弦卷家。所以从某种亵渎的理论上来说,弦卷家最接近上帝。

当然,渡神父对弦卷家是相当不感冒的。那个家族的人不信奉主,甚至妄想在这片主所放牧的国度里,依靠金钱的力量成为新的神明……但架不住人家是真有钱啊。

以往,教会和弦卷家的合作模式,是一套从冷战之后就秘密运行了几十年行之有效的系统。

教会将在堕胎边缘徘徊的绝望女性,介绍给弦卷家。弦卷家支付给教会高昂的“介绍费”和“赞助费”。然后,弦卷家会用金钱和资源“摆平”这些女性,让她们“自愿”签署协议,接受一些听起来无伤大雅的人体实验改造,然后将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的孩子,男孩会被送入特殊机构,抹去身份,培养成弦卷家那支神秘黑衣人卫队的死士。他们无父无母,唯一的信仰就是赐予他们生命的弦卷家。女孩,则会被培养成各种类型的群演、地下偶像和音乐艺人储备,部分会在需要的时候,送给那些有特殊“爱好”的大人物们。

在这条产业链里,教会满足了自己“反对堕胎”的教义,顺便赚得盆满钵满;不想要孩子的女性既能拿到一大笔钱解决眼前的麻烦,又能免除堕胎的痛苦和罪恶感。

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渡神父虽然觉得这套齿轮咬合的系统里,处处都透着一股硫磺的味道,但他又拿不出比这更好的、能同时解决“生命”与“金钱”两大难题的办法,也只能捏着鼻子照办。

但最近,RING事件之后,弦卷家不知道为什么对“实验素体”的需求就如同黑洞般高涨了起来。

弦卷财阀财大气粗,跟现在才刚刚兴起的缅北那些偷偷摸摸搞诈骗的小作坊不一样。

他们完全是用资本来异化人,在程序上严格遵守《纽伦堡守则》和《赫尔辛基宣言》,字字句句都强调合法人体实验的“非强迫性”、“实行前的知情同意”,以及“无后果退出的自由”。他们不拿枪指着你,他们只是用天文数字的钞票收买你的绝望。所以,给弦卷家提供实验素材的,大多都是那些走投无路、准备跳下电车站台的人……他们把自己卖过去,换取家人下半生的富足。

而在RING事件之后,这样的人更多了。

而介绍这些“迷途羔羊”的工作,自然还是落到了离他们最近的教会头上。

说句实话,小日子的自杀率一直高得惊人,教会也一直想尽办法降低这种渎神的举动。绝望的人寻求宗教信仰是常态……这便又催生出了一条新的产业链。渡神父所在的响町,更是这条产业链的重灾区。在这里,连新鲜的人体器官,都有明码标价。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渡神父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看着仓库天花板上昏暗的灯泡,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铁锈和绝望混合的味道。响町的情况还在持续恶化。失业潮几个月了,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已经多到开始内卷,连“自愿”成为人体实验素体的价格,都被压低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的比那些怀揣着“大少女乐队时代”梦想,从外地、甚至外国跑到响町来的年轻人多太多了。你不是东京土生土长的“爷”,背后没有家族或者资本的支持,完全没有背景,凭什么以为能在这个已经杀成血海的偶像选秀季里出人头地?简直是闹麻了。这里是梦想的终点站,是绞肉机,不是应许之地。

但是搞钱,为了主的事业……

他需要钱来买干净的水,需要钱来买药品,需要钱来维持这个小小的避难所的运转,让那些被榨干最后一滴剩余价值的工人们,至少还能有一个能领到免费便当的地方。

“神父,”刚刚那位教名是玛利亚的修女去而复返,她的脸上仍然显现出犹豫和不安,脚步都有些虚浮,“弦卷家的人还在外面等您的回复。他们……他们说,如果这次我们能提供足够多的‘志愿者’,他们……”

“知道了。”

渡神父打断了她的话,他知道修女想说什么,无非是弦卷家又开出了更加优厚的条件。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再听。

玛利亚修女看着神父那张在灯光下明暗不清的脸,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下去,只是默默地退后一步。

渡神父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他刚刚对长崎素世和椎名立希乃至于八幡海玲说的那番话,当然不是心血来潮的客套。

前cRYchIc的成员。

这个名字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黑红流量。不到半年前的“樱霞事件”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很快就被全网封禁压了下去,但在所有人心中,都留下了一道和战争一起无法磨灭的伤痕。

她们的解散,她们的背叛与被背叛,与战争的因果关系,至今仍是论坛里争论不休的话题。

只要能让她们重组,哪怕只是部分重组,就足以引爆舆论。

神父对自己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有自信。

那几个女孩,无论是那个浑身是刺却把同伴护在身后的椎名立希,还是那个看似温柔体贴却在听到“亲子鉴定”时指尖颤抖的长崎素世,本质上,都是善良的孩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只要让她们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亲眼看看响町的绝望,亲身感受一下底层民众的挣扎,她们那份被优渥生活包裹起来的多余同情心和正义感,就会像野草一样疯长。

到那时,只需要稍加引导,告诉她们“你们的歌声可以拯救这里”,她们就会心甘情愿地走上他搭好的舞台。

这是一种利用,一种情感上的绑架,但他别无选择。

当然,又不能跟cRYchIc完全一样。他需要一个新的故事,一个新的核心。

一个破碎的、从底层烂泥里重新站起来的乐队,一个为沉默者发声的故事,最好再加上蒙受主的感召。这剧本,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他兴奋。

“玛利亚修女,”渡神父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与坚定,“弦卷家那边,先拖着。就说我们在为他们物色新‘渴望奉献’的志愿者,这需要时间。”

“可是,神父……”玛修女面露难色,“他们催得很紧。而且,我们储备的纯净水,最多也只能再撑半个月了。”

“半个月,足够了。”渡神父走到那张破旧的办公桌前,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纸和一支昂贵的钢笔。这套文具,是他为数不多从华盛顿带回来的私人物品。

他一边思索着措辞,一边对修女吩咐道:“你现在去办几件事。第一,把我们响町教会所有的流动资金都集中起来。第二,去联系我们能找到的就近最顶级的录音棚和排练室,告诉他们,我们教会要资助一支新人乐队,价格可以谈,但必须保证质量。”

玛利亚修女的眼睛越瞪越大,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神父……您是认真的吗?我们一天所有的钱……可能还不够支付那些专业录音棚一个小时的费用!”

“我知道。”渡神父抬起头,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希冀的光,“所以,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

他将刚刚写好的、墨迹未干的信封装进信封,用火漆仔细封好。

“想办法,用最快、最安全的渠道,把这封信送到英国。收信人是芬奇校长。告诉传递消息的人,这是最高优先级,不计代价。”

“芬奇校长?”玛利亚修女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渡神父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一个……我的老朋友。我半年前曾拜托他,为我在主的牧场里,培养一匹最优秀的牧羊犬。现在,是时候让她回来,看看真正的狼群了。”

他将信递给修女。

“去吧,玛利亚.......”

主的羔羊,不是可以随意摆上他们实验台的商品.......而且......

他的思绪飘回几天前的那个清晨。当他如常走进这间办公室时,发现自己的书案上,凭空多了一封没有任何署名的信件。

起初他以为是某个竞争对手的恶作剧或是陷阱。但结合这几日的观察,尤其是再次亲眼目睹高松灯的表演,以及长崎素世和椎名立希的出现……包括那位海玲小姐,他越来越觉得,那封信背后的“某人”,恐怕比他想象得要……有用得多。

这个建议与他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甚至比他想得更深、更远。那个华国来的年轻人闹腾归闹腾,这个度对方会保证,这是默契。

渡神父对着窗外的夜色,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

“不管你是谁……我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

与此同时,高松灯牵着高松晃,踏着响町夜晚湿滑的石板路,回到了她们暂时的栖身之所——“月下狂想曲”酒吧的后门。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温暖的空气和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吧台里,来自越南的西贡姐妹中的姐姐琳正擦拭着玻璃杯,看到他们,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

“灯,晃君,你们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工厂那边没事吧?”琳眉头微微皱着。

“抱歉,琳姐,今天在教会那边……耽误了一会儿。”灯小声地回答。

她身后的晃也跟着学舌,用那缓慢而含糊的语调说:“抱歉……”

妹妹莲正坐在角落的高脚凳上涂指甲油,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哇,晃君变聪明了呢,真乖……灯,你到底是在哪里捡到这么个宝贝的?我也想去捡一个,哎哟!”

她话没说完,就被姐姐琳一记不轻不重的手刀劈在胳膊上:“行了,少说废话!赶紧去把待会儿要用的柠檬切了!”

琳瞪了妹妹一眼,然后转向灯,语气重新变得温和,“灯,我算了算时间,给你们烧了一炉子热水,在3号间,你们现在去后面的浴室应该还能用,应该还是热的……快去洗洗吧,一身灰。”

莲吐了吐舌头,嘀嘀咕咕地溜到厨房那边去了。

灯感激地点点头:“谢谢琳姐……”

灯看着莲活泼的背影,又看了看琳脸上那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她犹豫了一下,斟酌着开口问道:“琳姐……那个……你们之前说的选秀季,有……有消息了吗?”

提到这个,琳擦杯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自嘲:“能有什么消息。我们这种外国人,又没有事务所推荐,能投的项目本来就少。前几天去一个艺能会社面试,人家一看我们的国籍,简历都没看完就让回来了。”

她顿了顿:“倒是投了几个深夜档的综艺助理和一些……嗯,‘网络直播’的项目,目前都石沉大海,没什么回音。”

“加油,不要急,”灯笨拙地安慰道,“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呢,后面肯定还会有别的会社来响町海选……”

琳笑了笑,放下抹布,看着灯清秀却总是带着怯懦的脸庞,突然很认真地说:“谢谢你,灯。话说……灯,你自己不去试试吗?我前天去工厂那边看你念诗,你的条件其实……真的很特别。”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比那些千篇一律的流水线偶像,特别多了。”

“我……”灯低下头,长长的刘海再次遮住了她的表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我再想想吧。”

高松灯来“月下狂想曲”也有段时间了,她早已不是那个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小女孩。

她隐约知道,琳其实一直背着妹妹,在深夜酒吧打烊后,会偷偷接待一些愿意出高价的男客人。这在酒吧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两个无依无靠的异国姐妹,仅靠在酒吧端盘子、洗杯子的微薄收入,就想负担起东京高昂的生活费、语言学校学费以及追逐梦想的培训费报名费公关费,简直是天方夜谭。

灯也逐渐明白,为何琳对那些光鲜亮丽的正统偶像选拔几乎不抱希望。那些闪闪发光、令人心动的少女乐队和偶像项目,门槛太高,竞争太激烈,几乎是为本土的、有背景的女孩准备的。留给琳这样出身的人的,往往只有一些杂志的擦边模特招募,或者更直白些的、带有特殊要求的“深夜节目”助理选拔……都是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甚至带着咸湿暗示的机会。

“我也不劝你了,你自己决定就好。”琳看出了灯的窘迫,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加油。”

灯点了点头,和吧台另一边擦拭着酒杯的越南女酒保阿阮也打了个招呼,便拉着晃,穿过喧闹的客人,走向了酒吧地下公寓后方那个狭窄而潮湿的公共浴室。

热水的蒸汽在狭小的浴室里氤氲升腾,像一层朦胧的纱,将这冰冷夜晚里为数不多的慰藉温柔地包裹起来。

老旧的瓷砖墙壁上挂着水珠,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柑橘味沐浴露和硫磺皂混合的温暖香气。灯有些笨拙地脱下那件沾满灰尘的工装外套,露出里面洗得有些发白的t恤。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一旁的晃则像个忠实的影子,模仿着她的动作,将外套整齐地叠好,放在门口干净的篮子里。她拉着晃温热的手,正准备走进一个空的隔间,却恰好看到隔壁水帘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要乐奈。

她一头标志性的纯白短发刚刚被热水完全打湿,服帖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线条。水珠顺着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滚落。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奇特的异色瞳——一只是清澈如琥珀的蜜黄色,另一只是深邃如寒冰的湛蓝色——此刻正透过朦胧的水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带着猫一样纯粹的好奇。

“乐奈酱。”灯小声地打了个招呼,下意识地将身体往晃身后缩了缩。

“tomori……”乐奈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灯,最后定格在她身边的“高松晃”身上。她的嘴角弯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还有……嗯,快醒来了呢。”

晃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也或许只是单纯地对她身上某种熟悉的气息产生了反应,他看着乐奈,含糊地吐出几个词:“嗯……吉他……乐队。”

乐奈仰起头,任由热水冲刷着她的脸颊,纤细的手指抵在下巴上,做出了一个拨动琴弦的动作:“bond,一撸。”(bond, 撸一下)

晃居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番对话连高松灯这样习惯了跳跃性思维的人都有些不明所以,她只能红着脸,拉着晃快步走进了旁边的3号间,想用帘子隔开这令人心跳加速的注视。

然而,水声哗哗中,她刚拿起淋浴喷头,就发现要乐奈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隔间边,那张精致得如同人偶般的脸从帘子旁探了出来,一黄一蓝的异色瞳孔在氤氲水汽中闪烁着近乎妖异的光彩,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们。

“嗯……”灯的脸颊瞬间烧得通红,虽然她和晃的关系早已今非昔比,甚至有过哺乳那样极致的亲密,但被第三个人、尤其是被乐奈这样被那双洞悉一切般的眼睛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饶是灯和晃的关系早已今非昔比,也还是让灯感到一阵从头皮到脚底的羞窘。

“乐奈酱……你……你年纪还小……不要看……”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声音小的几乎被水声淹没。

话一出口,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也就比乐奈大了一岁而已……

最终,灯像是放弃了抵抗,只能任由乐奈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继续注视着。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专注于眼前的事情。她拿起浸湿的毛巾,仔细地帮晃擦拭宽阔的后背和结实的臂膀。晃则乖巧地转过身,拿起另一块香皂,动作有些生涩却无比认真地开始帮灯清洗手臂和肩膀。

自从那次之后,某种无形的、紧密的纽带就在他们之间形成了。

“晃”对灯的身体似乎有着本能的熟悉和亲近,而灯也几乎不再对他设防。指尖划过皮肤,带着泡沫和水流,一切进行得自然而安静,只有哗啦的水声和彼此逐渐加快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要乐奈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的目光纯粹而直接,没有任何情欲的色彩,更像是一个孩子在观察两只互相梳理羽毛的鸟儿。

当灯和晃互相帮忙清洗完毕,关掉水龙头时,要乐奈突然把自己的毛巾递了过来,那是一条印着小猫图案的、看起来就很柔软的白色毛巾。

灯眨了眨被水汽濡湿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乐奈酱……是要我帮你吗?”

乐奈用力地点了点头,湿漉漉的白发甩出几颗水珠:“你们,帮我。”

“嗯……”灯还在犹豫,却看到身边的晃已经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他接过那条毛巾,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灯见状,连忙也伸出手,承接了为乐奈擦拭身体的任务。

晃用宽大的手掌拿着毛巾,有些笨拙地擦拭着乐奈纤细的背脊和手臂,而灯则红着脸,小心地帮她擦干前面。晃又拿起旁边的洗发精,挤了一些在手心,然后开始手法略显粗笨却异常专注地为乐奈那头纯白的短发揉搓泡沫。

乐奈微微眯起了那双奇异的眼睛,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似乎很是享受这份来自两个人的服务,这让她有唯我独尊的感觉。蒸汽缭绕中,三具的身体靠得极近。

“合作愉快。”灯看着晃,小声说道。

.......

之后,乐奈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她换上干爽的衣服,背起那把比她人还高的吉他,在“月下狂想曲”的简陋舞台上,行云流水地弹奏了整整两个小时,将白日里积攒的所有情绪都宣泄在六根琴弦之上。

然后,她便打着哈欠,钻进自己的小隔间,沉沉睡去,对外面世界的喧嚣充耳不闻。

凌晨,晃继续担任起后半夜的键盘手。他的旋律干净而沉静,像山间的清泉,反而为这间喧嚣浮躁的酒吧注入了一丝奇异的安宁。

灯和西贡姐妹则换上了侍应生的工作马甲,端着托盘,穿梭在拥挤的卡座之间。

“大少女乐队时代”的选秀季,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无数怀揣着梦想和被逼到绝路的年轻人们,从世界各地和日本那些被遗忘的穷乡僻壤,全都吸引到了响町这个巨大的绞肉机里。

凌晨一点的“月下狂想曲”酒吧,正是这台绞肉机运转得最欢畅的时刻。空气中,廉价的烟草味、劣质啤酒的酸味、汗水和香水混合后发酵的甜腻味。

平时根本没人住的EF栋临时宿舍都已经爆满,操着关西腔、东北腔、越南语、韩语和蹩脚英语的男男女女们挤在油腻的卡座里,像一群围着篝火取暖的原始人,热烈地交换着不知真假的情报——哪家会社的星探今天会来,哪个Live house又放出了海选名额,哪个制作人有特殊的“选角癖好”。

“妈的!又被毙了!”

一个角落里,b栋的老住客影山狠狠地将玻璃酒杯砸在桌上,浑浊的啤酒沫溅得到处都是。他那头油腻的长发黏在额头上,镜片后的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

“他们懂个屁的音乐!他们说我的编曲太复杂,说我的和弦走向不符合大众审美!狗屎!”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几乎是在咆哮,“他们只是想要另一首用三个和弦就能写完的、副歌部分无限重复‘我爱你’的口水歌!那他妈是音乐吗?那是工业噪音!是喂给猪的饲料!”

他身边一个画着烟熏妆、嘴唇上打了三个唇钉的贝斯手冷笑一声,慢悠悠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啤酒,打了个响亮的嗝:

“醒醒吧,影山。现在是201x年了,谁还他妈的听音乐?大家听的是人设,是故事,是社交网络上的话题度。”他用下巴指了指墙上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当下比较火的底层少女偶像组合,“看见没?她们连do Re mi都唱不准,但人家会哭啊。一个‘家境贫寒、为给母亲治病毅然决定成为偶像’的十六岁女孩,她的眼泪,比你那堆复杂的对位法和弦外音值钱一万倍。”

影山涨红了脸,嘴唇哆嗦着,似乎想用自己脑子里那些关于巴赫、关于前卫摇滚的理论把对方砸死。

但最终,所有的愤怒都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样,化作一声长长的、满是绝望的叹息。他颓然地垂下头,将脸埋进了粗糙油腻的双臂里。灯光下,他那双曾经能弹出华丽乐章、如今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微微颤抖的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找不到出路,仿佛被困在一个四面都是墙壁的房间里,而墙壁上,贴满了那些他所不齿的、却又无比成功的偶像们的笑脸。

另一边,整个酒吧最喧闹的中心,是刚刚从教堂回来的萧瑞娜。

他显然是喝多了,或许是借着酒劲才能演出这场戏。他穿着一身明显小了一号的粉色洛丽塔裙,紧紧地绷在纤细的骨架上,脸上画着精致的全套妆容,长长的假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在烟雾中扑闪。如果不看他凸起的喉结和那双因为酒精而显得格外具有侵略性的眼睛,他确实是个能让许多男人心动的漂亮“女孩”。

此刻,这个漂亮的“女孩”正站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上,手里挥舞着半瓶威士忌,唾沫横飞地跟几个刚从关西来的、满脸横肉的外乡人吹牛:

“不是我吹!今天下午,我见到了谁?索尼音乐的特邀制作人!”他故意拉长了音调,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他亲口跟我说,我的形象,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能精准打击大陆下沉市场的‘性压抑群体’!独一无二!知道吗?”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这个词,停下来环顾四周,期待着赞同和羡慕。

“他还说……”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朝桌下那几个眼神充满猥琐和好奇的彪形大汉挤眉弄眼,“咳,想在东京出道,光有这张脸蛋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懂‘规矩’……得让人从里到外都‘舒服’了才行……”

他说着,伸出猩红的舌头,缓慢地舔过自己的嘴唇,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做了一个缓慢的挺胯动作。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和轻佻的口哨声。

端着空托盘路过的高松灯,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股混杂着同情、恶心的情绪让她有点要吐出来,好在也是锻炼过那么多天,但仍然无法完全适应。

吧台后面,一直沉默擦着杯子的阿阮只是冷冷地抬眼看了萧瑞娜一眼,然后便继续低头,专注于手里的工作。

在吧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从韩国来的名叫金敏智的女孩正激动得满脸通红。她紧紧握着朋友的手,指甲都快嵌进了对方的肉里,混合着哭腔压抑的音量分享着自己的好消息:“我通过了!天啊,我真的通过了!那个新网剧的伴生偶像组合,我通过第一轮线上面试了!他们让我下周去新涩谷的本部参加第二轮!”

她的朋友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小声的、真诚的欢呼,纷纷向她道喜。

但在那祝福的间隙,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们眼中一闪而过的嫉妒与自我怀疑的复杂光芒。在这片绝望的沼泽里,任何一丝成功的可能,都足以让周围的所有人感到刺眼,因为它残忍地提醒着他们自身的失败。

法国工厂里的小陈老师,居然也在,他独自坐在最阴暗的角落,没有参与任何讨论,只是安静地喝着一杯威士忌,在灯注意到他的时候,他点头了点头。

他略有些无奈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像一台摄像机,记录下这光怪陆离、充满了悲欢离合的众生相,观察了半天周围后,在酒吧最热闹的时间,他便悄无声息地放下酒杯,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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