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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月下狂想曲”依旧喧嚣,酒精与荷尔蒙在地下室里发酵,震耳欲聋的音乐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

阿阮只是在经过高松灯那间“棺材”时,隔着门知会了一声,用一种施舍般的口吻说,今晚算是给她的恩典,让她先适应,明天正式“上工”。

高松灯没有说谢谢,因为那扇门早已关上。

这一晚,她注定无眠。

薄如纸板的墙壁根本无法隔绝任何声音,这个蜂巢般的地下公寓,此刻正上演着一出光怪陆离的交响乐。有断断续续的抽泣,不知是哪个房间的女孩在为逝去的梦想哀悼;有歇斯底里的咒骂与摔砸声,大概是影山又一首心血之作被无情地贱卖;有越南小姑娘用别扭的日语背诵歌词的、充满希望却恼人的呢喃……

而其中最为响亮的,反而是“宿管”阿阮自己房间里传出的野兽般的喘息与尖叫。

在这片污秽的声音沼泽里,唯有从隔壁乐奈房间传出的吉他声,是唯一的净土。

时而是清澈如冰的分解和弦,时而又是带着金属毛刺感愤怒的Riff。那声音穿透了所有肮脏的噪音,成为高松灯在这无边黑暗中能够抓住的支点。

灯将自己那几乎等同于全部家当的行李袋死死地抵在门后,睁着眼,蜷缩在冰冷的行军床上,任由各种思绪在脑海中翻腾。

她抬手,点亮了手机屏幕。

那冰冷的光照亮了她苍白的面孔。通知栏里一片死寂,那个她渴望的来自父母的联系,一如既往空空如也。

屏幕下方,通讯软件的图标上,却顽固地亮着几个红色的数字。

点开,是立希一连串询问她在哪里的消息;是素世几条故作轻松的问候;甚至顶着黄瓜头像的若叶睦,也发来了一个简单的问号。

那些文字熟悉又遥远。高松灯静静地看着,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从口袋里掏出两枚早已用得发黄的耳塞——这是她漫长的流浪生活中学会的最重要的技能之一——用力塞进耳朵,主动斩断了与那个世界的联系。

难得……有床睡。

她躺下,隔绝了大部分噪音,但那布满臭虫碾死后留下的褐色痕迹的天花板,却无比清晰地映入眼帘。

耳塞无法完全隔绝从建筑结构传来的震动,那些时停时响的哭泣、争吵与浪叫,依旧如同鬼魅般渗透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街道上传来几道粗犷的男声,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唱着下流的歌曲,紧接着,是更加激烈的咒骂,棍棒交错的闷响,以及……利器干脆地捅入肉体的噗嗤声。

那声音让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起了今天在唐人街的见闻,想起了那个呆傻疯癫、却让所有地痞流氓都退避三舍的瘸腿流浪汉。

不知为何,那张呆傻面孔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熟悉感。

素世吗?高松灯想着,确实眉宇跟素世有点像.......

……

第二天清晨,当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响町的黑暗,高松灯便背着她那巨大的行李袋,推开了“月下狂想曲”沉重的后门,走入了东京的清晨。

清晨的响町,像一头卸下了所有霓虹伪装的中年娼妓,丑陋、疲惫,却又带着一种顽固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昨夜的喧嚣与罪恶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宿醉的呕吐物酸腐味。

街道两旁,紧闭的卷帘门上喷满了杂乱的涂鸦,几只乌鸦正凶狠地撕扯着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的黑色垃圾袋,将里面的残羹冷炙啄得到处都是。

地面上,一滩滩深色的、不知是酒渍还是血迹的液体,在昏暗的路灯下反射着黏腻的光。

几个眼神空洞、画着烟熏妆的“牛郎”,正勾肩搭背地从牛郎店里走出来,大概是准备去吃一碗拉面作为“早餐”;几个妆容龟裂的陪酒女,正低着头快步走向地铁站,赶在第一班电车前回家;还有几个穿着黑西装、步履匆匆的男人,正用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钻进一辆早已等候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高松灯将连帽衫的帽子拉得更低,缩着脖子,避开这些与黑夜共生的人们,朝着记忆中那个能将垃圾变卖成钱的旧货市场方向走去。

她必须先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唱歌。

只有活下去,才敢唱歌。

这句从她流浪第一天起就刻在骨子里的信条,如同鞭子,驱使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

旧货市场坐落在东华街、响町与东京主城区交界的一片灰色地带,是三不管的缓冲,也是所有废弃物的终点。市场的老板是个精明的日华混血,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眼角有着深刻的法令纹,人人都习惯叫他南叔。

高松灯背着比她身子还宽的巨大行李袋走近时,南叔正靠在一张油腻的躺椅上假寐。他没有睁眼,只是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便懒洋洋地开口:“哟,小姑娘,又来了?”

灯用力点头,发出一个沙哑的“嗯”。

南叔这才掀开一条眼缝,瞥了她一眼,嘴角咧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那些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宝贝得不行的破石头,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神神秘秘的,开个价,叔收了。”

高松灯一边将袋子里的“货物”——压扁的易拉罐、剪断的铜线、几块看起来还算完整的电路板——费力地倒在磅秤上,一边坚定地摇了摇头。那些石头是最后的底牌,不能动。

清点完废品,南叔从一个上锁的铁皮盒里数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币递给她。高松灯接过,没有立刻道谢,而是借着昏暗的灯光,用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苛刻的熟练手法,一张张地快速捻过。她的指尖在其中一张印着福泽谕吉头像的万元大钞上停住,毫不犹豫地将其抽了出来,递回到南叔面前。

“换一张。”

南叔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睛里闪过惊讶。他盯着灯那双倔强的眼睛,沉默了片刻,随即无声地从铁盒里换了一张新的给她。

这便是成长的代价。灯永远也忘不了一个月前,当她拿着一张触感不对的万元大钞,在便利店被店员用看垃圾般的眼神拒绝时,那种欲哭无泪的绝望。对于一个流浪者而言,一万日元是一笔足以决定生死的巨款,那次教训,是用整整三天的饥饿换来的。

将钱仔细地收好,又将那些不能卖的“石头”重新装回袋子深处。灯在心中默默计算,这些钱,大概能付得起“月下狂想曲”那个棺材间两到三晚的租金。付完房租,又所剩无几了。

她必须立刻去寻找新的“货源”。

但自从RING事件之后,整个东京的秩序都已摇摇欲坠。失业率与犯罪率同步飙升,街头的流浪汉肉眼可见地增多。城市里每一个垃圾桶,每一处废品堆放点,都成了弱肉强食的战场。要不然,前些天她也不会走投无路,闯进那个语言不通、规矩也不同的东华街。

还能去哪里呢?

高松灯背着那个沉重的袋子,站在人流与恶臭交织的街口,茫然四顾。不知不觉间,她的双脚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驱使着她朝着一个既熟悉又恐惧的方向走去。

东京,涩谷区。

如今的涩谷,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时尚与潮流的圣地。Livehouse RING被那枚小型战术核弹彻底从地图上抹去后,虽然对整个东京的城市机能谈不上致命打击,但对于RING方圆数公里的周边区域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

核心区域的所有建筑都在冲击波中化为骨架,即便外表尚存,内部结构也已尽数损毁,成为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危楼。更致命的是,那片区域至今仍残留着足以危害生命的辐射。

若不是弦卷财团不计血本地砸下重金,用最新的技术建立起一道清晰可见的物理隔离带,并用无数的探测器向世人证明“只要离得够远就没事”,恐怕整个涩谷早已沦为一座无人敢踏足的死区域。

饶是如此,那片被隔离带圈起来的、昔日最繁华的地带,如今也已是人人望而却步的禁区。

但也正因,那里成了一块属于拾荒者的“处女地”,没有竞争,没有抢夺。废墟之下,或许还埋藏着无数“宝藏”。

高松灯站在那道散发着微光的半透明隔离墙外,墙内,是林立的废墟剪影。

她转头,望向另一个方向……羽丘和月之森的校舍轮廓,在远方的暮色中若隐若现。她原来的家……也在那片死亡之地的边缘。

生存的压力扼住了她的心脏,也掐灭了她心中的犹豫和恐惧。

不管了。

辐射又怎样?危楼又怎样?

和饥饿比起来,那些缓慢的死亡,又算得了什么。

她熟练地绕到隔离墙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的能量屏障因为一次线路故障而变得薄弱,几根被暴力撬开的钢筋,形成一个仅容瘦弱身躯通过的、犬牙交错的洞口。

她无视了旁边那闪烁着红色骷髅头标志的警告牌,将沉重的行李袋先塞进去,然后自己矮身潜入了这片死寂的禁区。

甫一进入,世界的声音被抽空。

这里是令人心悸的死寂。没有车流,没有人群,甚至没有飞鸟与昆虫的鸣叫。只有风穿过空洞楼宇时发出的、如同亡魂呜咽般的啸声,以及自己脚下踩碎玻璃与瓦砾时,发出的“咯吱”脆响。

目之所及,尽是灰败。

曾经色彩斑斓的广告牌,如今只剩下褪色的骨架;橱窗里的假人模特断臂残肢,身上落满厚厚的灰烬;一辆被掀翻的汽车,静静地倒在路中央。

高松灯没有时间感伤。

她用流浪生涯磨砺出的本能,绕开那些摇摇欲坠、发出不祥呻吟的建筑骨架。

在一面被烈焰熏得漆黑的墙壁前,她停下脚步。

钢筋从混凝土中狰狞地刺出,她捡起一根弯曲的金属管,插入缝隙,利用杠杆原理,硬生生从墙体内扯出一整卷包裹着硬化橡胶的铜线——那是建筑物的神经,如今是她的生计。

一台被冲击波掀翻、外壳严重变形的自动贩卖机倒在路边。

她举起一块混凝土块,狠狠砸向早已龟裂的玻璃面板,碎片四溅。她不顾可能划伤的风险,将手探入机器内部黑暗的腔体,摸索着,最终扯出一个沾满粘稠糖浆和灰尘的硬币回收盒。里面的硬币或许早已被搜刮,但这个由特定合金制成的模块本身,在南叔那里能换到不错的价钱。

半坍塌的电器商店如同张开的巨口,内部幽暗,高松灯只犹豫了一瞬,便矮身钻了进去。

她凭借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在倾倒的货架和散落的零件中搜寻,最终找到几台被遗弃的电脑主机。她用随身携带的螺丝刀拧开螺丝,撬开盖板,拆下cpU和内存条——这些电子元件上的镀金触点,是真正的“宝藏”。

她的动作麻利,弯腰撬动将沉甸甸的“战利品”塞入行李袋,都只指向一个最简单目的:换取活下去的资本。

不知不觉间,她的脚步被一种无形的引力牵引,朝着这片禁区最核心所在——Livehouse RING的爆心投影点挪去,这里的建筑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一个巨大无比的碗状凹陷。

爆炸中心的地面因瞬间的极致高温而熔化、流动、再冷却,形成一片片光滑如镜、却又闪烁着诡异幽暗乌光的琉璃质地面,踩上去会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声响。

高松灯站在深坑边缘,如同站在世界的尽头,沉默地凝视着这片虚无。

忽然,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琉璃光泽的金属反光,刺入了她的眼帘。她小心翼翼地滑下陡峭的斜坡,脚下的琉璃碎渣哗啦作响。

她跪在地上,不顾碎石硌痛膝盖,用手在一片熔融后重新凝结的混凝土块下奋力刨挖。

终于指尖触碰到一件冰冷、坚硬、边缘扭曲的物体,高松灯将它挖了出来。

那是一片钹的残骸,曾经光亮的表面布满划痕和焦黑的灼烧痕迹,边缘如同被巨力撕扯过般狰狞卷曲。

然而,就在那破损的表面,一行用黑色油性马克笔写下的字迹——“Room FoR cRYchIc”,竟然奇迹般地没有被完全抹去。尽管字迹已模糊残缺,但那熟悉的笔触依旧烫穿了她的心灵。

她死死握着那片粗糙的金属残片,指尖传来的刺痛远不及心中汹涌而至的剧痛。

那一瞬,被强行封印的记忆轰然决堤——排练室里笨拙却热烈的合奏、舞台上刺目滚烫的追光灯、汗水顺着鬓角滴落的瞬间、还有那些黑暗中无声流淌的泪水……

所有的一切,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

但,仅仅是几秒钟。

高松灯眼底翻涌的波澜迅速褪去,重新冻结成一片死寂的荒原。

她面无表情,只是机械地将那钹片残骸,随手扔进了身后鼓鼓囊囊的行李袋里。

——黄铜。她对自己说。也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她拧开随身携带的金属水瓶,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水,冲刷掉喉咙里的尘土和那一点不该存在的哽咽。

几个小时在死寂的搜寻中流逝,当西边的天空被夕阳染上一抹橙红色的霞光时,高松灯才拖着几乎要被压垮的身体,从那个隐蔽的破洞钻了出来。

巨大的行李袋沉重如山,每一步都让她气喘吁吁,那里面装着的,是她用勇气、汗水与亲手埋葬的回忆换来的、又一日的生存权。

她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片埋葬一切的废墟,只是习惯性地拉低帽兜,遮住自己疲惫不堪的面容,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朝着那个她曾经称之为“家”的方向挪动。

她刚刚走出辐射隔离带的范围,来到记忆中宁静的住宅区附近。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自家那栋公寓楼下拉着刺眼的黄色警戒线,以及贴满封条的单元门。

她沉默地站在天桥下,仰头望着那扇曾经属于她房间的窗户。

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父母此刻身在何方?是否安全?她想起曾在这座天桥上,偶遇过丰川祥子和晓山绘名,那时被绘名救起时空气里还弥漫着轻松的气息;她想起自己如获至宝般,在这里捡到的奇异昆虫和闪着微光的石头……

就在她沉浸于回忆而心神恍惚之际,一个尖锐而充满惊疑的声音,猝然刺破了她周围的寂静:

“高松灯?!”

灯的身体猛地一颤,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让她一阵晕眩。

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转身,没入人群,消失在巷陌的阴影里。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见那个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恐惧,向周围迅速聚拢过来的人群嚷嚷开来:

“是高松灯!”

“谁啊?”一个路过的行人好奇地探过头。

“那个灾星!就是她!当时樱霞通讯的直播里都播了,就是她的歌声带来了战争和毁灭!”

这个充满煽动性的指控,立马引爆了周围人群的记忆与恶意。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当时那个‘少女乐队音乐祭’,她正在台上唱什么来着……”

一个声音精准地接上了话头:“《春日影》。”

“对!就是那首《春日影》!歌还没唱完,我当时的ARVR设备的信号就不行了,然后……然后战争就爆发了!”

“何止是灾星,”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她家里出了叛徒,是间谍!所以你看,她家那整栋楼的人,都被官方强行搬走了,说是要彻底清查!我们都是被她连累的!”

流言与恶意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高松灯死死地罩在中央。

她想要挤出人群,想要逃离这片由言语构成的地狱,却被几个穿着附近高中校服的女生拦住了去路。

她们抱着手臂,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执行正义的快意。

为首的女生轻蔑地上下打量着她,语气冰冷:“我说,你还敢回来?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另一个女生则一把推在灯那沉重的行李袋上,让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你这个叛徒的女儿,灾星!你还我爸爸!把我爸爸还给我……”

高松灯的目光,在那张因悲痛与仇恨而扭曲的年轻脸庞上,停留了片刻。这张脸她认得,她们曾是邻居。

更深刻的记忆,是在RING那片后来化为炼狱的观众席里,她曾见这个女孩依偎在自己父亲宽厚的臂膀边,满脸都是对即将开始的演出的期待与兴奋。

而那位父亲,如今已是核爆中心无数亡魂之一,连一块可供辨认的骸骨都未曾留下。

沉重如山的负罪感,与对周遭那一张张审判者般面孔的恐惧,抽空了高松灯所有的力气。她观察了四周,密不透风的人墙,闪烁着恶意与快意的眼神,彻底堵死了所有逃跑的可能。

辩解?更是无望的奢谈。

于是,她放弃了,只是默默地,用演练了无数次的姿态,抱住头,缓缓蹲了下去。

这是她在这一个多月的流浪生涯中,用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屈辱,学会的最有效的防御姿势。

RING事件爆发在暑假。当新的学期开始时,高松灯没有重返学校。原因很简单,她不能。

在那些失去了亲人、朋友、家园的同学眼中,她,高松灯,就是行走的灾厄本身。她那“叛徒之女”的标签,比任何纹身都更加醒目,更加不可饶恕。

在那个充满了仇恨目光的校园里,她连顺畅呼吸的资格都没有。即便她选择了流浪,选择了在城市的边缘拾荒求生,这种源于“集体正义”的氛围,也从未放过她。

此刻,她蜷缩在地上,用双臂护住自己的头颅和后颈,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一记尖锐的踢踹落在她的背上,紧接着是夹杂着哭腔的咒骂。她默默承受着,如同礁石承受着怒涛的反复拍打。

周围的人群,有的投来转瞬即逝的同情,更多的则是冷漠、麻木,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

巨大的行李袋倒在一旁,拉链被粗暴地摔开,里面装着的那些她用生命与尊严换来的金属废品,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但高松灯自有她的“招数”。

她们打她们的,高松灯唱高松灯的。

当第一个拳头落下时,她便紧闭双眼,在脑海的剧场里,为自己奏响一首无声的歌。外界的咒骂与踢打,渐渐变成了模糊的、失真的背景噪音。

她在这片自筑的旋律中漂浮,将灵魂与肉体剥离。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战斗,一种只求保全内心火种不灭的战斗。

突然,一盆刺骨的冷水兜头浇下。

冰冷的液体渗透衣物,黏在她瘦削的皮肤上。

那股寒意是如此真实而粗暴,击碎了她脑海中的旋律,将她从那片虚构的避难所里,狠狠地拽回到这个残酷的现实。

她浑身一抖,牙关紧咬,一股顽固的念头在心底升起:我从来不怕泼冷水!

忍耐……忍耐就是想得开,就是挺得住!

然而,她的自我催眠还未来得及生效,第二盆冷水接踵而至。

散落在地的废品中,那片扭曲变形的钹片残骸,正静静地躺在一小滩污水里,上面残留的“cRYchIc”字样,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着一道微弱而诡异的光。

世界开始旋转。视线变得涣散,眼前那些扭曲的面孔渐渐模糊成一团团晃动的色块。耳边的咒骂与嘲笑声,也仿佛被拉长、扭曲,变成了遥远而空洞的嗡鸣。

她的意识如同一艘不断漏水的破船,在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中,缓缓下沉。疼痛感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寒冷。

就在这时——

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酸臭味的身影,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猛地冲进了那圈正在执行“正义”的人群。

他踉跄着,一条腿明显使不上力,却像一头发疯的公牛,撞开那几个仍在施暴的女生,扑到了高松灯的身上,用自己那瘦骨嶙峋却异常坚决的身体,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拳脚和咒骂没有立刻停止,反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更加狂乱。然而,这一次,所有的击打都落在了那个男人的背上和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护住怀中的女孩,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口中疯疯癫癫地,用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

“我的错……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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