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传教士走了,但他带来的阴影,却像江南梅雨季的湿气,无孔不入地渗进了这间小小的医馆。
当晚,萧绝没有睡。
他坐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用那块磨得光滑的砂石,擦拭着他那柄早已不见的“破军”刀。那是一种肌肉记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戒备。林清婉没有去打扰他,只是静静地,为他泡了一壶又一壶的热茶。
茶香,无法驱散两人之间的沉默。
他们都心知肚明,那幅画,那个叫“安吉莉卡”的女人,已经像一个楔子,狠狠地打入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拼凑起来的平静生活里。
第二天,传教士又来了。
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魁梧如熊的骑士。那骑士穿着一身厚重的、全身覆盖的板甲,脸上戴着只露出双眼的闭面头盔,手里提着一个比门板还宽的巨剑。他不像个护卫,更像一个移动的堡垒,每走一步,脚下的青石板都在微微震动。
传教士的表情,比昨天更加虔诚,也更加急切。他没有废话,直接从怀里,捧出了一个精致的、雕刻着天使与橄榄枝的银色盒子。
“圣女,请看。”他将盒子高高举起,仿佛在献上什么圣物,“这是安吉莉卡圣女,让我带给您的信物。”
萧绝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上前一步,挡在林清婉身前,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我再说最后一遍,滚。”
“萧绝,等等。”林清婉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衣角。
她的目光,没有看那个传教士,而是死死地盯着那个银盒。因为从盒子里,她能感觉到一股微弱却无比熟悉的能量波动。那不是医道本源,不是星轨之力,也不是虚空能量。
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生命”能量。就像……一个刚刚诞生、还未被任何污染的婴儿的心跳。
她有一种医者的直觉,那东西,对她很重要。
“打开它。”林清婉对传教士说。
传教士如蒙大赦,颤抖着手,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没有信,只有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小瓶晶莹剔透的、如同液态星光般的液体。它散发着圣洁的光晕,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心神宁静,仿佛所有的伤痛都被抚平。
右边,是一块不规则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银色金属碎片。那碎片的边缘,异常锋利,上面还带着一些……早已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林清婉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松开萧绝的衣角,缓缓地、一步步地走上前,伸出手,拿起了那块金属碎片。
当指尖触碰到碎片的瞬间,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记忆,轰然炸开!
——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破碎的巨响!撕裂身体的剧痛!以及……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在失控的卡车前,脸上露出的、决绝而悲伤的微笑。
“不……”林清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这块碎片,是那场车祸中,从她身体里取出来的!是她穿越前,留在那个世界的最后证明!
“这块碎片,”传教士的声音,带着一种神圣的咏叹调,“被称为‘圣骸’。传说,是上帝在圣女安吉莉卡身上降下神罚时留下的。而那瓶液体,是圣女用自己的血液,混合了圣光之力炼制出的‘圣血’,据说,可以治愈一切‘神圣的伤痕’。”
他看着林清婉,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圣女安吉莉卡说,只有当‘圣骸’与她的双胞胎妹妹相遇时,‘圣血’才会生效。这是上帝的旨意,是血脉的召唤!”
“放你娘的屁!”萧绝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夺过林清婉手中的碎片,狠狠地摔在地上。他一把将林清婉拉到身后,那双星辰般的眼眸,此刻燃起了滔天的怒火。
“什么狗屁圣女!什么狗屁神罚!老子不管你们安的什么心,想对我媳妇儿干什么,都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他的声音,充满了杀伐之气,那个魁梧的骑士,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巨剑。
“萧绝!”林清婉在他身后,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声音里带着哭腔,“别冲动!”
她能感觉到,萧绝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不是愤怒,他是害怕。他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我必须去。”林清婉把脸埋在他的背上,声音闷闷的,却无比坚定,“我不是为了什么圣女,也不是为了什么狗屁上帝。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那场车祸,到底是不是意外。还有……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到底是谁!”
这是她欠自己的一个答案。
萧绝的身体,僵住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执着。他知道,他拦不住她了。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伸出那双曾沾满鲜血的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行。”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就算是刀山火海,是龙潭虎穴,老子也陪你闯一遭。”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无比锐利,扫了一眼那个传教士和骑士,“不是跟着他们去。咱们自个儿去。”
他们的故事,又有了新的开始。不是为了拯救世界,也不是为了什么宿命。只是为了一个答案,一个属于林清婉自己的答案。
他们没有立刻动身。
林清婉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医术,结合这个世界的草药,为那瓶“圣血”做了一次最彻底的“诊断”。她发现,那液体里的生命能量,确实纯净无比,但其中,却夹杂着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丝线般的……“控制”之力。
这瓶“圣血”,既是解药,也是枷锁。
三天后,他们离开了江南。
他们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只是在医馆的门上,挂了一块“出诊远游,归期未定”的木牌。然后,一路向西,朝着传说中,那个最遥远的“泰西”大陆,而去。
他们没有坐那个传教士的船。萧绝用尽了自己最后的、从镇国侯府里搜刮出来的积蓄,买了一艘最快、最坚固的远洋帆船,雇佣了一支最可靠的、只认钱不认人的水手队伍。
他要将所有的主动权,都握在自己的手里。
在前往罗马的船上,林清婉站在船头,看着无边无际的、蔚蓝色的海洋。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吹动她的裙摆。
她不再去想那个叫“安吉莉卡”的女人,也不再去想那场该死的车祸。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管真相是什么,只要你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就在这时,萧绝从身后,为她披上了一件带着他体温的外套。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远方那片未知的海平线。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发现。
在船舱的阴影里,那个本该被萧绝摔碎的“圣骸”碎片,正静静地躺在角落里,散发着微不可见的、黑色的光芒。
碎片上,那早已干涸的血迹,仿佛活了过来,像一颗微小的心脏,轻轻地、有规律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