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并非高耸入云,它更像一根从大地腐烂的肌体中,硬生生刺出的、巨大而扭曲的骨刺。它不与星辰对话,而是与深渊对视。传说,太上皇在这里窥探天机,但林清婉踏上那最后一级汉白玉台阶时,却感觉自己踏入了一座被精心伪装的、巨大的陵墓。
这里的风,比宫中任何一处都更硬、更冷。它不像自然的风,倒像是从密不透风的石棺里被释放出来的、停滞了千年的尸气,带着一股福尔马林和金属锈蚀混合的腥味,吹在脸上,不是刀割,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湿气的“舔舐”,仿佛要将活人的体温一点点带走。
她和萧绝,作为“护送”新皇“灵柩”的功臣,被太上皇“恩准”进入这座传说中的禁地。这份恩准,更像是一条镀金的锁链,将他们引向最终的刑场。
这里的戒备,已经超出了“森严”的范畴,进入了一种诡异的“神性”领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一个守卫都身披玄铁重甲,面部被完全遮盖,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不是人的眼睛,里面没有情绪,没有疲惫,只有一种暗夜里的饿狼才有的、凝固的、嗜血的绿光。他们像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但林清婉的医者感知却能敏锐地捕捉到,他们体内流淌的,并非完全是温热的血液,还混杂着一种冰冷的、充满攻击性的能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血腥味,那不是新鲜的血,而是一种常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已经渗入每一块砖石、每一寸空气里的、洗不掉的铁锈味。这里不是观星台,是地狱的厨房,而他们,就是即将被送上砧板的食材。
林清婉被带到了观星台顶层的一个巨大房间。这里,没有她想象中的星盘、浑天仪和浩如烟海的天文书卷。这里,是一个巨大、精密、令人作呕的炼丹房。
房间的中央,矗立着一个至少需要五人合抱的巨大青铜鼎。鼎身并非光滑,而是雕刻着无数张扭曲、挣扎的人脸,栩栩如生,仿佛真的有无数灵魂在那一刻被永恒地禁锢其中,无声地呐喊。鼎下,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那火焰没有丝毫温度,却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鬼域。火焰中,不时有“噼啪”的轻响,仔细听去,那不是木柴的爆裂声,更像是……干枯的骨骼被压碎时发出的脆响。
而鼎的周围,一排排高大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罐。罐子里,浸泡在浑浊防腐溶液中的,正是那些在“长生”实验中死去的孩子。
林清婉的目光,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划过一个个玻璃罐。她的医者本能,让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们死前的最后一刻。那个蜷缩在罐底的,死因是急性心包积压,心脏被一股外力瞬间撑破;那个张大嘴巴仿佛在尖叫的,是经脉寸断,神魂被强行抽离的痛苦;那个皮肤呈现出诡异青紫色的,是血液在一瞬间被某种毒素彻底凝固……
每一个,都是一种经过精心设计的、极致残忍的折磨。
“疯子……”林清婉的心,像被一只浸泡在冰水里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刺痛,“这里不是观星台,是屠宰场,是太上皇用来筛选‘合格肉身’的实验室。”
“医道本源,能量感应。”
她缓缓闭上眼,将自己的感知力,如水银泻地般,小心翼翼地扩散到整个观星台。她能感觉到,观星台的地下深处,有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能量源,与神医谷那种生机盎然、万物复苏的能量截然相反,那是纯粹的、被高度浓缩的死亡和怨念。它像一颗巨大的、正在腐烂的心脏,为整个观星台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养分”,也让这里的守卫,变成了半人半鬼的怪物。
就在这时,一阵轻缓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传来。
太上皇,从内室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玄色道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星图。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色红润如玉,眼神明亮深邃,看起来精神矍铄,完全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反而像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身上散发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充满生命力的压迫感。
他看着林清婉,脸上露出了和蔼的、欣赏的笑容,就像在看一件自己亲手打磨、终于完成的完美艺术品。
“林院判,你的‘医道本源’,比我预想的还要完美。纯净,强大,充满了生命最原始的芬芳。”他缓缓地踱步到她面前,语气轻柔得像是在谈论天气,“等我炼成了‘九转还魂丹’,你就是我最好的药引,能让朕的这具皮囊,再延续五百年。”
他话音刚落,萧绝动了。
他的目标不是太上皇,而是那个巨大的青铜鼎。但在冲出去的前一秒,他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了其中一个玻璃罐上。那里面,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偶。那个布偶,是萧绝当年亲手缝制,送给一个在雪地里快冻死的孤女的。
他以为她被送去了好人家,没想到,她竟在这里,成了太上皇收藏品中的一件。
那一刻,萧绝眼中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都彻底被焚烧殆尽。他不是在执行计划,他是在复仇。他的身形快如鬼魅,手中的破军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裹挟着他滔天的怒火,直劈鼎身!
但太上皇只是轻轻一挥手,甚至没有看他。
一股无形的力量,像一张由死亡和怨念编织的巨网,凭空出现。萧绝的身影,在半空中猛地一滞,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墙壁。下一刻,他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被狠狠地击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远处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噗——”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体内的力量像是被冻结了一样,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比艰难。
太上皇,甚至没有移动一步。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狼狈不堪的萧绝,脸上露出了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笑容。
“我的‘完美容器’,我的好孩子。”他的声音,充满了戏谑和怜悯,“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留着你到现在?为什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把镇邪司的权力,交到她的手上?”
他伸出枯瘦但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指向林清婉。
“就是等你,把你心爱的女人,亲手送到我面前啊。”
他的目光,又转向林清婉,那笑容变得更加高深莫测。
“而你,我聪明的林院判。你以为你算计了一切?你以为你进入这里,是胜利的第一步?”
他缓缓走到林清婉面前,无视她冰冷的眼神,伸出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动作轻佻而充满了占有欲。
“你错了。你和他,从一开始,就是朕棋盘上最重要的一对棋子。你们的相遇,你们的纠缠,你们的‘爱情’……哪一环,不是朕在背后精心推演的结果?”
林清婉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了。
“你以为你是在救他?”太上皇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魔鬼般的声音低语,“不,你只是我用来磨砺他、让他产生‘意志’的最后一道工序。现在,工序完成了。”
他直起身,张开双臂,脸上露出了如同创世神般的、狂热的笑容。
“来吧,我最好的作品,我最完美的药引!让我看看,当你们两个‘容器’的灵魂,在我的丹炉中融为一体时,究竟会诞生出何等……伟大的奇迹!”
话音未落,那巨大的青铜鼎,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鼎下那幽蓝色的火焰,猛地窜高数丈,鼎身上那些挣扎的人脸,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了无声的、充满了痛苦与渴望的嘶吼。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从鼎中传来,瞬间笼罩了林清婉和萧绝。
林清婉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从身体里一点点地抽离。而萧绝,则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不受控制地朝着青铜鼎滑去。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林清婉怀中,那枚一直安静的黑莲玉佩,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的黑色光芒!
光芒中,一个清冷而古老的声音,直接在林清婉的脑海中响起:
“以血为祭,以魂为引,唤醒吾之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