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一剂过于猛烈的药，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刺得林清婉眼睛生疼，泪腺不受控制地分泌出泪水。
三个月了。她在神医谷中，习惯了被那些发光苔藓和奇花异草映照的、恒定而柔和的光线，几乎忘了日光竟有如此灼人的温度。她下意识地抬手遮在额前，身旁的萧绝却比她更快一步，高大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挡在了她身前，为她投下一片熟悉的、带着他体温的阴影。
“适应一下。”他的声音比三个月前更低沉，带着一种砂纸磨过木质的质感，粗糙却让人心安。
林清婉放下手，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没有神医谷那浓郁到近乎实质的药香，而是混杂着泥土的腥气、青草的涩味和远处市井飘来的、属于人间的油烟与喧嚣。这股味道，曾是她生命中的一切，如今却让她感到一丝疏离。她像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终于走出病房，却发现自己与这个鲜活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们从京郊一处不起眼的山洞中走出。洞口被藤蔓和乱石巧妙地遮掩着，若非知晓内情，即便从旁经过百次，也难以发现。
“陛下……还好吗？”林清婉轻声问。这三个月，皇帝留在了谷中。守谷人并未为他疗伤，至少不是疗治身体的伤。那位老人只是日日与他对坐，用林清婉无法理解的方式，向他展示着生命的枯荣与权力的虚无。那更像是一场灵魂的剥离与重塑。
“他不再是皇帝了。”萧绝的回答简单而直接。“在谷里，他只是一个名叫朱辰的，迷失了方向的男人。”
林清婉心中微动。她能想象，当那个将权力视为一切的男人，亲眼看到神医谷中那超越生死的奇迹时，他的世界观会是怎样一种崩塌。这或许比杀了他，更让他痛苦。
而他们，必须回到这个因皇帝“失踪”而天翻地覆的京城。
越是靠近京城，空气中的紧张气息就越是浓重。街上的行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被揉皱了又强行抚平的紧张，步履匆匆，眼神交汇时又迅速避开。粮价上涨了三成，城门口的卫兵换了一批陌生而凶悍的面孔，巡逻的队伍也比以往频繁了许多。整个京城，像一个病入膏肓的巨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
在城门附近的一处布告栏前，围着一群窃窃私语的人。林清婉和萧绝混在人群中，只见一张盖着太子印信的告示，言辞激烈地指责“别有用心之人”散布关于陛下遇刺的谣言，蛊惑人心，并悬赏五百两捉拿谣言源头。而紧挨着它的，是另一张告示，用的是七皇子的印，上面却承诺将彻查陛下失踪一案，并痛斥太子监国不力，致使朝纲混乱。
两份告示，针锋相对，将这场无声的战争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太子和七皇子斗得正欢。”萧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太上皇‘病重’，慧贵妃被禁足佛堂，朝堂上分成了三派，彼此攻讦，乌烟瘴气。所有人都以为，大夏要乱了。”
林清婉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紧闭的店铺和高悬的灯笼。她知道，这看似混乱的表象之下，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悄悄拨弄着棋子。而她和萧绝，就是那枚即将落下的，最关键的棋子。
他们没有回萧府，而是径直去了林府。
朱红色的府门上，贴着早已褪色的封条，巨大的铜锁上布满了铁锈。一切都显示着，这里已经被查封很久了。然而，当萧绝轻易地推开那扇虚掩的侧门时，林清婉的心却猛地一颤。
府中，一尘不染。
回廊下的石凳干净得能映出人影，庭院里的花草虽然无人打理，却没有一丝枯败的迹象，显然有人定时在修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檀香与尘土的味道。这味道，像是一种无声的守护。
就在他们踏入庭院的瞬间，一个蜷缩在角落里、形如乞丐的老妇人，突然站了起来。她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林清婉的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她没有说话，只是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荷叶包裹着的东西，递了过来。
林清婉接过，温热的触感传来。打开荷叶，里面是一块桂花糕。那熟悉的甜香，瞬间击中了她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点心，只有府里一位姓孙的老厨娘会做。
“孙婆婆？”林清婉试探着叫了一声。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滚下两行热泪，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摇了摇头。她的嗓子，似乎已经坏了。
林清婉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她明白了，这位忠心的老人，用这种方式，守护着林府，也等待着她的归来。
“能对抗皇帝的旨意，保全林府的……”林清婉的指尖轻轻拂过一张光洁的八仙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除了这些忠仆，还有那些真正忠于先帝的旧部。”
她闭上眼睛，将“医道本源”的感知力催动到极致。她像最精密的仪器，解析着空气中每一丝残留的气味。除了檀香和尘土，她还捕捉到了一种极淡，却无法忽略的气息——那是龙涎香混着冷铁和血腥后，留下的独特甜腥。
这股气息，她很熟悉。
“镇邪司。”林清婉睁开眼，眸中一片清亮。
萧绝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赞赏，又像是意料之中。“在你‘失踪’的这段时间，镇邪司发动了一场清洗。”
他没有说“我们”，但林清婉已经明白了一切。
“兵部侍郎，醉后失足落入了荷花池，尸骨无存。户部主使，家中失火，全家上下无一幸免。御史大夫的独子，强抢民女，证据确凿，被当街杖毙……”萧绝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念一卷无关紧要的账簿，“这些人，都是太上皇和慧贵妃的死党。现在，整个京城，都在等一个结果。”
林清婉看着他。三个月不见，这个男人变得更加沉稳，也更加危险。他不再是那个只知杀戮的暗夜之王，他学会了如何用权力这把最锋利的刀，悄无声息地剔除自己的敌人。他的眼神深处，藏着一片比神医谷更幽暗的森林。
“你付出了什么代价？”林清婉问。她知道，这样一场清洗，镇邪司自身也必然是鲜血淋漓。
萧绝沉默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拭去她脸颊上沾到的一点灰尘。他的指腹带着薄茧，触感粗糙，动作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代价就是，我不能再只为你一个人挥刀了。”他低声说，“镇邪司折损了近半的精锐，也彻底暴露在了阳光下。我们成了一把没有鞘的刀，所有人都想握住它，也所有人都想折断它。我的刀，现在要为更多的人，也为我们的未来。”
林清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盟友。在神医谷那与世隔绝的三个月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他为她处理练功时留下的伤口，她为他调理因动用秘法而受损的内息。那些沉默的、相互扶持的日夜，比任何誓言都更加厚重。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划一的铁蹄声由远及近，踏在青石板上，像死神的鼓点，瞬间打破了林府的宁静。
两人对视一眼，萧绝不动声色地将林清婉护在身后。孙婆婆则像受惊的兔子，立刻躲进了假山深处。
一队身着黑甲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入林府，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之人，翻身下马，盔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是七皇子，朱景炎。
他脱下头盔，露出一张比过去更加冷峻的脸。他的下颌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显然这段时间过得并不轻松。他的目光越过萧绝的肩膀，直直地落在林清婉身上。
林清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以为会看到一如既往的阴鸷和杀意，毕竟，她毁了他的母亲，断了他的前路。
然而，没有。
朱景炎的眼神里，没有了任何情绪。那是一种混杂着忌惮、探究、疲惫，甚至……一丝绝望的复杂情绪。他看着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看到了一根漂来的稻草。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一直视林清婉为死敌的皇子，对着她，缓缓地、郑重地，单膝跪地。
“林小姐，”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庭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别来无恙。本王……是来迎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