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片被死亡浸透的地下世界重返地面,仿佛从一场无尽的噩梦中挣脱。午夜的冷风像一剂强心针,刺入肺腑,带着京城特有的、混杂着尘土与炭火的干燥气息。林清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依旧觉得鼻腔里残留着蛊坛那股甜腻的腐臭,像一层洗不掉的油膜,黏附在她的每一寸感知上。
月光惨白,将镇邪司大牢的青石地面照得一片霜色。萧绝的脸色比月光还要难看。他站在牢房外,看着里面那个蜷缩成一团、不断用头撞击墙壁的疯子,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问不出任何东西。”负责审讯的千户垂着头,声音里满是挫败,“他就像一具被抽走了魂的木偶,除了那几句‘贵妃饶命’,什么都说不了。用刑,他就笑;喂水,他就哭。完全……废了。”
萧绝一拳砸在牢门的铁栏杆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那疯子被这声响惊动,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焦点,只是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继续念叨着他的经文:“贵妃饶命……不是我想杀……是那张面具……那张面具逼我的……”
线索,在这里断了。慧贵妃?面具?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团浓雾,看似指明了方向,却又让人深陷其中,看不清真相。
林清婉没有参与审讯。她独自一人,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捏着那半块从蛊坛带回来的焦黑木牌。夜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亡魂在低语。
她的心像一包被扎紧的药材,所有的惊疑与愤怒都被密实地封存其中,只留下一缕极细微的思绪,像一根游丝,牵引着她走向真相的深处。
她没有看木牌上的字,而是闭上了眼睛。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木牌粗糙的断面,感受着它独特的质感。这木牌入手沉重,质地细密,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完全不像被烈火焚烧过的样子。
“医道本源,解析。”
她低声默念,无形的感知力如水银泻地,瞬间包裹住手中的木牌。无数信息碎片涌入她的脑海:木料的年份、生长的环境、被砍伐的时间……以及,它残留的气味。
这股气味极其微弱,被浓重的焦糊味和泥土味掩盖着,几乎无法察觉。但在林清婉的解析之下,它无所遁形。那是一种……与“牵机引”同源的、带着一丝甜腥的蛊毒气息!
她的心猛地一沉。
紧接着,另一个气味从记忆深处被翻找出来——那个在街角卖馄饨的天机阁小贩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松针味。当时她只觉得那味道很特别,用来掩盖馄饨汤底的味道,很是高明。
此刻,两种气味在她的感知中重叠、对比、分析。
松针味,并非松针本身的味道。它是一种由“龙脑香”、“沉香”和一种名为“迷迭草”的植物混合制成的熏香,气味清雅,能安神静心。但更重要的是,它有一个特性——能完美地掩盖住一切带有甜腥味的蛊毒。
而这块木牌的材质……是千年雷击木。这种木材天生带有一股阳刚之气,能隔绝一切术法探查,是制作顶级符篆和法器的绝佳材料。天机阁这种神秘组织,用这种材料制作身份令牌,合情合理。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结论,在林清婉的脑海中缓缓成形,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逻辑清晰得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寒意。
天机阁的阁主,和万蛊坛的坛主,是同一个人!
只有这个解释,才能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天机阁用“牵机引”控制朝臣,万蛊坛负责培养和控制“药引”与毒虫,两者本就是一体。那个在驿站出现的天机阁首领,不过是这个“阁主”手下的一个代理人。
而今天发生的一切……
她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再无半点迷茫。她转身走向牢房,萧绝正烦躁地踱步。
“别审了。”林清婉的声音不大,却让萧绝的脚步瞬间停住。
他转过身,看到她手中的木牌,眉头紧锁:“你发现了什么?”
“一场戏。”林清婉将木牌递到他面前,“一场精心策划的、借刀杀人的好戏。”
她看着萧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天机阁约我去驿站,又故意让慧贵妃的人知道消息,就是为了制造一场混乱。他们的目的,从来不是交易,也不是杀我。他们只是想借我们和慧贵妃的手,除掉这个已经暴露、并且没用了的疯坛主。”
“什么?”萧绝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万蛊坛已经暴露,这个坛主也疯了,留着只会是个祸害。但天机阁不能自己动手清理门户,那会暴露更多秘密。所以,他们设下这个局。我们杀了坛主,慧贵妃背了黑锅,而天机阁则顺理成章地完成了金蝉脱壳。真正的阁主,还藏在暗处,继续做他的渔翁。”林清婉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医案,没有丝毫波澜。
萧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回想起驿站的混战,回想起天机阁之人“恰到好处”的撤退,再看看眼前这个疯癫的坛主……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他们从头到尾,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自以为在布局,却早已身在局中。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个被他们“救”回来的疯子,是不是也是对方故意留下的,为了将他们的视线引向慧贵妃。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缓缓滑落。
“好……好一个天机阁。”萧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林清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萧绝才能真正理解她所面对的敌人,是何等的可怕与深不可测。
就在这时,一名镇邪司的亲兵匆匆跑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神色紧张:“大人,林姑娘,这是……刚才有人放在您房门口的,没有署名。”
林清婉接过信。信封是普通的宣纸,没有火漆,没有封口,只是简单地折了一下。她抽出里面的信纸,上面没有字,只有一幅画。
画的笔触简练,却意境深远。
画上,是京城有名的茶楼“玄光阁”。阁楼之上,两个人正在对弈。一个人戴着青铜面具,与那疯坛主所描述的一模一样。另一个人,则戴着一张光滑的人皮面具,看不出喜怒。棋盘上,黑白子交错,杀气纵横。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字迹飘逸,带着一丝戏谑。
落款是:一个想看戏的人。
林清婉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尖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玄光阁,青铜面具,人皮面具,还有一个“看戏的人”。
这盘棋,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得多。而她,和萧绝,甚至包括慧贵妃和那个神秘的天机阁主,或许都只是棋盘上的角色。
真正的执棋者,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