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大殿对峙后,重阳宫里的空气都变了味儿。
赵志敬师徒再撞见兰道元,老远就绕道走。那两张被扇肿的脸上,怨恨还没消透,又添了新颜色——尤其是兰道元目光扫过来时,俩人会不自觉地缩脖子,活像霜打的茄子。
兰道元乐得清静。每日除了揣摩马钰给的《先天功》心得,就是对着《黄庭经》里“存养真神”四个字出神。偶尔跟李志常切磋,李志常都觉着自己进境快得离谱。李志常常摸着胡子感叹:“我苦修三十年,还不如跟你练这几个月。”
这天午后,蝉鸣扯着嗓子喊夏天。
兰道元正在房里静坐。心神沉在灵台方寸间,隐约触到一丝“神”的波动,似有若无,像水底游鱼的影子——正待细品。
“砰!砰!砰!”
敲门声又急又重,砸碎了满屋宁静。
“兰师兄!不好了!”门外是同住的师弟清源,声音慌得打颤,“有、有贼人闯山!杀到宫门前了!”
兰道元骤然睁眼。
闯山?重阳宫是天下玄门正宗,全真教更是武林泰斗,谁这么大胆子?
但他脚下没停,推门而出:“说清楚!”
清源脸白得像纸,语速快得咬舌头:“是蒙古人!一个蒙古王子领着大帮番僧,从后山小径摸上来的!赵志敬师伯在山下传讯,说发现另一批敌人要动用天罡北斗阵应付,结果、结果郝师叔祖在宫门前轻敌,被那蒙古王子一掌打吐血了!丘师叔祖正带人顶着,可、可那群番僧邪门得很……”
兰道元眉头一锁。蒙古人?番僧?这情节……
他没再多问,身形一展,如鹤掠长空,直扑前殿。清源只觉眼前青影一晃,师兄已消失在小径尽头,只剩风里飘来一句:“去通知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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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宫前,青石广场上剑拔弩张。
夕阳斜照,把二十余名全真弟子的青袍染成一片金红。他们结成的剑阵严密如网,却被二十余人压得步步后退——为首的是个锦衣华服的青年,约莫二十七八,脸生得俊,眉眼间却透着阴鸷,手里一柄精钢折扇摇得悠闲。正是蒙古王子霍都。
他身后站着十来个番僧,个个虎背熊腰,太阳穴鼓得老高。最扎眼的是个胖大和尚,手持金刚杵,沉默如山;另一侧是个藏僧打扮的老者,眼窝深陷,目光像鹰。
此刻,丘处机持剑立在阵前,道袍袖口裂了道口子,渗着血点。他身后几个三代弟子都挂了彩,王处一正扶着郝大通——后者脸色惨白如纸,胸口一个乌黑掌印触目惊心,每喘一口气都带血沫子。
“哈哈哈!”霍都“唰”地合上折扇,笑声张狂得刺耳,“素闻全真教是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今日一见,不过如此!以多打少还畏首畏尾,真是浪得虚名!”
他汉语说得溜,却带着浓重口音,字字句句像刀子,扎得全真弟子心头冒火。
几个年轻弟子气得脸红脖子粗,想冲出去拼命,被身边师长死死按住。丘处机须发微颤,沉声道:“霍都王子,蒙古与大宋尚有和议,今日你率众闯山、伤我同门,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霍都挑眉,折扇轻敲掌心,“久闻全真教武功冠绝天下,小王特来领教。至于伤人之事……”他瞥了眼郝大通,嗤笑,“是这位道长自己托大,硬接小王一掌,怪得了谁?”
“你——!”王处一怒目圆睁,刘处玄死死按住他胳膊。
霍都悠悠道:“这样吧,小王也不想多造杀孽。只要贵派有人能胜得过我手下这几位大师,小王立刻下山,绝不再犯。如何?”
那胖大和尚达尔巴踏前一步,金刚杵往地上一顿。
“咚——!”
闷响如雷,青石板应声裂开蛛网般的缝隙。众弟子脸色齐变——这和尚好深的内力!
丘处机心中暗沉。郝大通的功夫在七子中虽非顶尖,却也绝非庸手,竟被霍都一掌重伤。眼前这番僧气势更盛,自己纵能一战,可身后这些弟子……
正僵持间,忽听一个清朗声音自殿檐传来:
“何方宵小,敢在我重阳宫放肆?”
声如金玉相击,不高不亢,却清清楚楚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众人齐齐抬头。
夕阳余晖正浓,一道青色身影自重阳宫殿檐飘然而下。那人足尖在檐角轻点,身形如一片落叶,悠然飘落场中,落地时竟不起半点尘埃。
青袍道冠,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在夕照下白玉般温润,眉宇间一股清气流转,让这肃杀场中凭空多了几分出尘之意。
正是兰道元。
他落地后,先向丘处机等人躬身一礼:“弟子来迟,请师叔祖恕罪。”
丘处机见他到来,心头莫名一松,却仍低声道:“道元小心,这伙人武功邪门,郝师弟已吃了大亏。”
兰道元微微点头,转身面向霍都。
四目相对。
霍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走南闯北,见过不知多少中原武林人物,可眼前这少年道士,气质之独特竟是他生平仅见——那不是武人的锐气,也不是修道者的枯寂,而是一种……仿佛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浑成之气,深不可测。
“你是何人?”霍都折扇一展,恢复了倨傲神色,“全真教无人了么?派个娃娃出来送死?”
兰道元却不答,目光扫过霍都身后众番僧,最后落在那胖大和尚身上:“金刚杵重六十三斤,大师臂力惊人。可惜……”
他顿了顿,声音依然平静如潭水:“杵法刚猛有余,灵动不足。若遇真正高手,三招之内,必露破绽。”
当兰道元一语道破达尔巴杵法破绽时,霍都心中那丝轻慢开始动摇,转为惊疑:“这小子眼力竟如此毒辣?”他决定亲自试探,更要借此立威。达尔巴虽不通汉语,却从兰道元眼神中看出轻视,怒吼一声,便要上前。
“达尔巴。”霍都抬手制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兰道元,“小道士眼力不错。那你看小王这路功夫,又有何破绽?”
话音未落,他身形忽动!
折扇合拢如剑,疾点兰道元胸前膻中穴。这一动快如鬼魅,扇尖破空竟发出尖锐嘶鸣——正是方才重伤郝大通的绝技“追魂扇”!
“道元小心!”丘处机惊呼。
兰道元却似早有预料。
就在扇尖将至未至的刹那,他身形微侧,右手不知何时已按上腰间剑柄。
“锵——!”
长剑出鞘的龙吟尚未落定,一道青光已如惊虹贯日,直刺霍都腕脉!
快!快得在场所有人眼前一花!
霍都大惊,折扇急转,改点为削,精钢扇骨划向剑身——他这柄扇乃西域寒铁所铸,寻常刀剑触之即断。
“叮!”
金铁交鸣声清脆。
下一瞬,霍都脸色剧变。
剑光乍起,快得超越了他眼睛捕捉的极限!他只觉手腕一凉,随即是刺耳的金铁断裂声。低头看去,伴随自己多年、以西域寒铁精心打造、视为身份武功象征的精钢折扇,竟被齐刷刷削断!断口平滑如镜,映出他瞬间苍白的脸。那半截扇骨坠地的“当啷”声,如同砸在他心口,让他浑身一颤。
而那道剑光未停,顺势上挑,直刺他咽喉!
惊骇如冰水灌顶!这不仅仅是兵器被毁,更是他自信的崩塌。这少年道士的剑,快、准、狠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拦住他!”惊怒交加的嘶吼脱口而出,已带上一丝自己未能察觉的惶急。
七八个番僧应声扑上,刀剑并举,封死兰道元所有进路。
兰道元神色不变,长剑一圈,一招“一炁化三清”应手而出。这路全真剑法在他手中,竟似脱胎换骨——剑光霍霍,如银龙翻卷,每一剑刺出必带血光,每一招递出必有人倒下。
“噗!”“啊!”“呃……”
惨叫声接连响起。转眼间,五名番僧捂着手腕、肩头踉跄后退,兵刃撒了一地。
达尔巴怒吼,金刚禅杖挟着千斤之力横扫而来,风声呼啸,势若奔雷。
“道元小心!”李志常、丘处机齐声惊呼。
兰道元却似背后长眼,金雁功应念而动,身形如大雁凌空,轻飘飘拔起丈余。金刚杵擦着他鞋底掠过,“轰”地砸在青石板上,碎石飞溅。
人在半空,兰道元竟能凌空转折,长剑借下坠之势,化作一道青虹,直射霍都!
霍都吓得肝胆俱裂,脚下拼命后退,同时抓过身边两个番僧往前一推。
“噗噗!”
剑光闪过,两人捂着喉咙应声倒地。
达尔巴这时也反应过来,又是一记势大力沉的重击扫来。兰道元见他心性耿直,不愿下重手,身影只微微一侧,避过攻势,剑锋顺势掠过对方双臂。达尔巴顿觉手臂一麻,金刚杵再拿不稳,“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霍都见此,恐惧开始疯狂滋长。那剑光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每一次闪烁都离他更近一步。他推出去挡剑的番僧如同纸糊般倒下,喉咙溅出的血花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从未感觉死亡如此之近!
“逃!”这个念头占据了他全部思维。什么王子尊严、武林名声,在生死面前不堪一击。他转身就逃,脚步虚浮,平日自诩潇洒的步伐全乱了章法。脚下被碎石一绊,竟是狼狈不堪地向前扑倒,摔得灰头土脸,冠歪发散。回头一看,那道青色身影如索命阎罗,剑尖寒芒已近在咫尺!
崩溃就在这一刹那。极致的恐惧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和体面。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几乎是蠕动着扑到丘处机脚下,再也不顾什么王子仪态、高手风范,死死抱住丘处机的双腿,仿佛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涕泪瞬间涌出,混着脸上的尘土和冷汗,糊成一团。他仰起头,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哽咽而扭曲变形,断断续续,满是哀告:
“真人!真人饶命!饶命啊!小王知错了!今日是猪油蒙了心,被鬼迷了窍,才敢来仙山宝地放肆!小王有眼无珠,冒犯真人虎威,冒犯全真诸位高道!求真人开恩,饶我一条狗命吧!”
他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继续哭喊道:“小王、小王是蒙古王子,我若死在这里,我父王定然不肯干休,只怕、只怕真要引起蒙古与大宋的刀兵啊!真人慈悲为怀,定不忍见生灵涂炭!饶了我,我立刻滚,这辈子都不敢再踏足终南山一步!真人!求求您了!”
听到“刀兵”二字,丘处机眉头紧锁,沉吟片刻,终究叹了口气:“道元,罢了。”
兰道元长剑停在霍都咽喉前三寸,剑尖微颤:“师叔祖,这群鞑子敢在我全真耀武扬威,伤我师长,不如全杀了干净。”
他声音平静,却透着森然寒意。霍都浑身抖如筛糠,瑟瑟发抖。
丘处机看着霍都这副狼狈相,又看看地上受伤的郝大通,其实心中恨极。但这老道终究顾全大局,沉声道:“霍都,今日饶你性命。若敢再犯我全真,定斩不饶!滚!”
霍都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谢真人不杀之恩!谢真人不杀之恩!”
他挣扎爬起,招呼残存的七八个番僧——来时二十余人,此刻能站着的不足一半,还个个带伤。一行人搀扶着,连滚带爬往山下逃,那背影仓惶如丧家之犬。
全真弟子看着这群人狼狈逃窜,又看看持剑而立的兰道元,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兰师兄威武!”
“威武!威武!”
欢呼声如山呼海啸,在重阳宫前久久回荡。年轻弟子们眼中闪着光,那是扬眉吐气的畅快,更是对这位年轻师兄的崇敬。
兰道元心里暗道可惜,这霍都脑筋之活、脸皮之厚远超预期,却神色平静,收剑归鞘,转向丘处机:“师叔祖,弟子听闻山下还有其他敌人?”
丘处机点头,眼中满是欣慰:“赵志敬传讯,说有另一路贼人逼向山门。你且去看看,务必小心。”
“弟子领命。”
兰道元躬身一礼,身形再展,如青鹤掠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山道间。
广场上,王处一扶着郝大通,低声道:“丘师兄,这道元……”
“我全真教,”丘处机望着兰道元消失的方向,须发在晚风中轻扬,“后继有人了。”
远处,霍都一行人互相搀扶,踉跄逃窜到半山腰。霍都脸色惨白如纸,衣袍破损,沾满尘土草屑,发髻散乱,哪里还有半分王子气象?他忍不住回头望去,暮色中的重阳宫金顶依然庄严,却仿佛散发着令他心悸的寒意。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清越的剑鸣,眼前仿佛再次闪过那夺命的青光。他猛地打了个寒颤,脚下发软,几乎又要摔倒,全靠手下搀扶才站稳。
“快走!快走!”他声音沙哑地催促,不敢再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离终南山越远越好,离那个可怕的青衣道士越远越好。今夜,乃至往后无数个夜晚,那道惊虹般的剑光,恐怕都将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