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正就着一条烤得焦香的羊腿大快朵颐,义子孙可望拿着一封密报,快步走了进来,同时脸色也有些古怪。】
【“父王,北边......李闯王那边,有动静了。”】
【“嗯?”】
【张献忠头也不抬,含糊道:“他又打破哪个府城了?抢了多少宝贝?”】
【“不是......他......他在洛阳,立国了。”】
【张献忠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住,油腻的手抓起旁边的布巾擦了擦,一把夺过密报。】
【他识字不多,但关键信息还是看得懂的。】
【“......立国......国号‘华’......口号‘代民伐罪,均田免粮!民治华国,共享太平!’......自称‘奉天倡义华国大元帅’......”】
【张献忠的脸色从疑惑到惊愕,再到一种被抢了风头的恼怒,最后化为一声重重的:“呸!”】
【他将密报狠狠摔在案上,溅起的油星子崩了孙可望一脸。】
【“他娘的!又让这李鸿基那小子抢先一步!”】
【张献忠霍地站起,像一头被激怒的熊罴在帐内踱步:“搞这么大名堂!又是‘华国’,又是‘代民伐罪’,还他娘的不当皇帝当什么狗屁大元帅?装!就属他会装样子!”】
【张献忠越想越气,同样都是造反巨头,李鸿基这一套组合拳下来,瞬间就显得格局高大、立意深远,把他西营“八大王”的名头衬得像个土鳖山大王。】
【“不行!绝对不行!”】
【张献忠猛地停下,眼中闪烁着混浊而精明的光:“风头不能让他一个人出了!这立国称王的事儿,咱老子也得干!还得干得比他更响!”】
【他立刻召集核心义子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及其他重要将领。】
【“都听好了!”】
【张献忠环视众人,声音斩钉截铁:“李鸿基那小子搞了个‘华国’,咱老子也不能落后!咱们也建国!”】
【“父王圣明!早该如此!”孙可望等人立刻附和。】
【“国号嘛......”】
【张献忠略一沉吟,他没李鸿基那么多弯弯绕,想法更直接暴烈:“他叫‘华’,想占尽华夏的名头?咱偏不跟他!咱要扫清这污浊世道,开创个新乾坤!咱的国号,就叫——‘大西’!”】
【“好!大西!响亮!”帐内一片叫好。】
【“口号呢?”张献忠摸着下巴:“他那‘代民伐罪,均田免粮’听着是那么回事......咱也得有!”】
【随后,张献忠眼珠一转,喝道:“咱的口号是——‘斩邪留正,割富济贫!西土同沐,天下共尊!’”】
【斩邪留正:比“伐罪”更直接,透着刀锋的寒意,邪(明朝官府、士绅)皆可斩。】
【割富济贫:直白对应“均田免粮”,就是要拿富人的肉,补穷人的疮。】
【西土同沐,天下共尊:既点明“大西”国号,也彰显了欲与李闯争天下的野心。】
【“这名号嘛......”】
【张献忠对“大元帅”这种称号嗤之以鼻,觉得不够威风,他想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威。】
【“皇帝那套咱暂时不搞,免得让人说学朱家。咱就叫——‘大西王’!”】
【张献忠顿了顿,觉得还不够,又加上一句:“奉天承运,西土圣主!”】
【既要承接天命(奉天承运),又要凸显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绝对权威(圣主)。】
【“吾王万岁!!!”帐内众人轰然下拜,声震屋瓦。】
【张献忠满意地点点头,随即下令:“立刻给咱老子起草檄文,昭告天下!咱‘大西’立国了!咱‘大西王’要带领穷苦弟兄,斩邪留正,割富济贫!”】
【“还有,给李闯王......不,给那‘华国大元帅’也发一份过去!让他瞧瞧,这天下,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玩新花样!”】
【另一边,北京紫禁城。】
【暖阁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那股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的寒意,以及更深邃的、从心底里透出的冰冷。】
【朱由检正伏在御案上,批阅着一份份来自各地的催饷奏疏,上面的字句早已熟悉得令人麻木:军士缺饷数月,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恐生哗变......】
【他握着朱笔的手微微颤抖,那抹鲜红,此刻却显得如此沉重而刺眼。】
【就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甚至忘了礼仪,脸色煞白,手中紧紧攥着两份刚刚以八百里加急送到的塘报。】
【“皇......皇上!万......万岁爷......”】
【王承恩的声音尖锐而扭曲,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惶。】
【朱由检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随即朱由检放下朱笔,声音低沉:“何事惊慌?莫非......潼关有失?”】
【他所能想到最坏的情况,莫过于此。】
【王承恩跪倒在地,将塘报高高举过头顶,涕泪交加:“是......是逆贼!李鸿基......张献忠......他们......他们......”】
【“他们怎么了?!!”】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随后一把夺过塘报,目光如炬,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
【第一份,来自河南。详细禀报了逆酋“李鸿基”于洛阳建国“华”,号“奉天倡义华国大元帅”,公然打出“代民伐罪,均田免粮!民治华国,共享太平!”的旗号。】
【第二份,来自湖广。奏报了贼酋“张献忠”紧随其后,建国“大西”,自称“大西王”,亦发布“斩邪留正,割富济贫!西土同沐,天下共尊!”的狂悖之言。】
【“建国......称王......大元帅......”】
【朱由检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他的脸色由最初的震惊,迅速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继而化为死灰般的苍白。】
【“噗——”】
【一口鲜血终究没能忍住,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星星点点落在明黄色的奏报和李鸿基、张献忠那刺眼的国号、王号之上,晕开一片凄厉的猩红。】
【“皇上!御医!快传御医!”】
【王承恩魂飞魄散,扑上前去。】
【朱由检却猛地一挥手,阻止了他。】
【随后朱由检用龙袍的袖口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
【他没有怒吼,没有咆哮,反而发出了一阵低沉而沙哑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笑声:“呵呵......哈哈......好,好得很!好一个‘华国’!好一个‘大西王’!”】
【他的笑声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朕......朕是大明的皇帝,受命于天!”】
【“他们......他们两个跳梁小丑,流寇草莽......竟敢......竟敢裂土分疆,僭越称尊?!!”】
【“他们将朕......置于何地?!将太祖高皇帝开创的基业......置于何地?!!”】
【朱由检猛地站起,想要如往常那般,下达旨意,调兵遣将,将这悖逆之徒碎尸万段。】
【可是,当他看到御案另一边,那堆积如山的、来自各地求饷、告急、报告灾荒的奏疏时,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刚刚燃起的怒火。】
【兵在哪里?饷在何处?】
【辽东的皇太极虎视眈眈,国内的流寇已成燎原之势,如今更是建国立号,有了明确的纲领和目标!】
【而他呢?】
【他的国库空空如也,他的军队欠饷哗变,他的百姓易子而食......他拿什么去剿?又拿什么去平?】
【那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帝王自信,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庞大的帝国,已经千疮百孔,风雨飘摇,而他能掌控的,似乎只剩下这紫禁城方寸之地。】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回龙椅之中,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刚才那口鲜血和极致的愤怒,似乎耗尽了了他最后的精神。】
【他靠在冰凉的椅背上,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再看那两份染血的塘报,也不再看吓得瑟瑟发抖的王承恩。】
【暖阁内,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崇祯皇帝那沉重而压抑的、带着一丝绝望气息的呼吸声。】
【他知道,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到那时,天下人心,又会如何震荡?那些还在观望的,那些早已心怀异志的......他不敢再想下去。】
【李鸿基和张献忠,不再仅仅是“流寇”了,他们已然成为了与他分庭抗礼的“国”与“王”。】
【次日户部尚书颤巍巍地呈上了最新的国库奏销,那上面的数字,冰冷得让人绝望。】
【国库早已空空如也,各地催饷的文书雪片般飞来,九边将士的粮饷拖欠日久,军心涣散。】
【加税?早已无税可加,再加,不过是把更多的百姓逼到“华国”和“大西”那边去。】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朝廷的财政,已经彻底崩溃了。】
【良久,一位阁臣小心翼翼地出列,提出了一个饮鸩止渴、却也似乎是唯一能想到的办法:“陛下......国库空虚,剿逆急需钱粮。”】
【“然加征已不可行,恐生民变。不若......不若仿效旧例,改征‘助饷’?”】
【“助饷......”】
【朱由检重复着这个词,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所谓“助饷”,不过是“摊派”的雅称,就是强制要求京官、勋贵、富商、士绅“捐输”银两,以助军饷。】
【他知道这会引起多大的怨怼,这是在动摇统治的根基。】
【可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准......奏。”】
【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着内阁会同户部,拟定章程。京城百官,按品级捐输;勋戚、富商,按其家资摊派。告诉他们,国难当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道旨意一下,如同在早已沸腾的油锅里又泼进了一瓢冷水。】
【北京城内,顿时怨声载道。各级官员叫苦不迭,纷纷哭穷,想尽办法隐匿财产。】
【勋贵们倚仗特权,百般推诿,富商们则暗中转移资产,或与宫中的太监、朝中的官员勾结,以求逃避摊派。】
【最终,户部尚书倪元璐跪在下方,声音干涩地禀报着令人绝望的数字:“......陛下,京官、勋戚、富商......至今认捐......不足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
【崇祯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之下那些熟悉的面孔。他的首辅,他的尚书,他的国之栋梁!】
【随即内阁首辅魏藻德出列了,他今日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官袍,袖口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磨损。】
【同时,魏藻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躬身道:“陛下,臣......臣家中实在艰难。”】
【“高堂老母久病缠身,每日需用参苓吊命,所费不赀......臣......臣愿捐出五百两,竭尽所能,以表对陛下、对大明的一片丹心!”】
【魏藻德说得情真意切,甚至还抬手用那旧袍袖擦了擦眼角。】
【五百两?崇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魏藻德,当朝首辅,年俸禄过千,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冰敬炭敬岁无虚日,在京城的宅邸连绵数进,奴仆如云......五百两?】
【这简直是对他,对大明朝廷赤裸裸的羞辱!】
【然而,更荒谬的戏码接踵而至。】
【兵部尚书张缙彦紧随其后,一脸愁苦:“陛下,臣......臣女不日即将出阁,这嫁妆尚且未能筹措齐全......臣,臣捐四百两,已是倾囊而出!”】
【仿佛他堂堂兵部尚书,竟连一份像样的嫁妆都备不起了。】
【户部尚书倪元璐更是声泪俱下:“陛下明鉴!臣老家山东,去年黄河决口,田庐尽毁,族人流离失所,皆赖臣微薄俸禄接济,早已是入不敷出......臣......臣捐三百两,实在是......是剜肉补疮啊!”】
【他把自己说成了比灾民还惨的苦主。】
【接下来,侍郎、给事中、御史......各级官员纷纷“慷慨解囊”。】
【一百两、八十两、五十两......甚至有一位翰林编修,哆哆嗦嗦地报出了“十两”这个数字,还补充说明这是他全家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饭钱。】
【整个文华殿,瞬间变成了滑稽戏台。】
【平日里蟒袍玉带、高谈阔论的衮衮诸公,此刻都争先恐后地展示着自己的“清贫”与“艰难”,那一片片补丁,一声声哭诉,交织成一幅无比荒诞而又令人作呕的画面。】
【崇祯看着,听着,那股压抑的怒火终于冲破了临界点。他猛地站起身,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指向魏藻德:“魏藻德!你告诉朕,你在棋盘街的宅院,占地几何?你库房中的藏书,价值几许?!!”】
【崇祯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指向张缙彦:“张缙彦!你儿子上月购入的西山园林,难道是风吹来的?!!”】
【随即崇祯再指向倪元璐:“倪元璐!你女婿在通州日进斗金的当铺,莫非是朕的幻觉?!!”】
【面对皇帝这近乎撕破脸的质问,魏藻德只是将身体躬得更低,声音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委屈:“陛下息怒......此皆市井流言,小人构陷,意在离间君臣......臣等家境,确实清寒,陛下若是不信......臣......臣亦无法可想......”】
【魏藻德这番以退为进,将“清贫”的人设进行到底。】
【“是啊陛下,臣等实在是没有余财啊!”】
【“陛下爱民如子,岂能行那搜刮臣下之事?”】
【“国事艰难,或可…或可暂借内库以渡难关?”】
【“内库?!!”】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崇祯心中最后的希望。】
【他身形猛地一晃,险些栽倒,幸亏手及时撑住了御案。】
【内库?他的内帑,早在多年以前,为了填补辽东、剿寇的无底洞,就已经耗尽!】
【【这些人,这些蛀空了大明江山社稷的蠹虫,如今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让他动用那早已空空如也的内库?!!】
【他看着下方那一张张或麻木、或虚伪、或躲闪的脸,看着他们身上那可笑的“破旧”官袍,一股冰彻骨髓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他明白了,他不是输给了关外的铁骑,也不是输给了国内的流寇,他是输给了眼前这群——他曾经倚为肱骨,此刻却将他和大明推向深渊的“忠臣”!】
【这煌煌大殿,朱紫满堂,实则人心尽丧,满朝皆贼!】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那滋味苦涩无比。】
【他颓然坐回龙椅,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挥手的动作都显得无比沉重和疲惫。】
【捐款的闹剧,在一片“忠臣”的自我感动与皇帝的彻底心寒中,黯然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