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陈府,当那张浸着川中血气的《代天刑罚檄》抄本被门生呈上时,陈老爷刚端起参茶的手猛地一抖。茶盏“哐当”砸在青砖上,滚烫的茶水泼湿了他簇新的杭绸直裰。】
【他只看了开篇几行,喉咙里就发出“嗬嗬”的怪响。】
【“抢钱抢粮抢地盘......杀官杀绅杀富户......”】
【这些字眼像烧红的铁钉,一根根钉进他的眼睛。】
【比起李鸿基那篇还带着点“为民请命”伪饰的檄文,张献忠这篇,每个字都滴着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意。】
【“父亲!”】
【陈大公子抢过檄文,才念到“老子就是阎王爷派来收账的”,声音就变了调:“这、这贼子......全然不讲王法,不循道统!竟将我等与猪狗同论!”】
【陈老爷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句“斩草除根”。】
【昨日刚到的私信里,四川布政使司一位同年用颤抖的笔迹写道:“......蓉城书院山长林公,阖家二十七口,自八旬老母至襁褓孙儿,皆缚于街市,以钝刀分批斩决,血浸街石三日不干......”】
【“贼称‘读书种子,一个不留’......”】
【“藏书楼......那些藏书......”】
【陈老爷突然嘶声喃喃,他毕生心血所建的“万卷楼”,此刻仿佛在他眼前燃起冲天大火。】
【不是李鸿基那种“焚毁糟粕”的罪名,而是更直接的——只要你是读书人,你的书就该烧,你的人就该死。】
【“快......快把楼里的书......”】
【陈老爷猛地抓住长子手腕,指甲掐进肉里:“不......来不及了......他们若来,哪里还分什么经史子集......”】
【突然他想起自己去年主持乡试时,将一个寒门才子的卷子黜落,只因那文章“语多激愤,有违中庸”。】
【那个落第书生在贡院外长跪哭号的样子,此刻突然清晰得可怕。】
【“他们......他们会不会让那些落第的、交不起租的泥腿子......”】
【陈老爷浑身发抖:“来......来审我们?”】
【府内里死一般寂静,连最镇定的长子,额角也渗出冷汗。】
【另一边,富户郭员外瘫在太师椅里,那张胖脸此刻惨白如纸。】
【他面前摊开的檄文上,“杀富户”三个字被人用朱砂重重圈了出来,旁边是逃难掌柜带来的口信:“......老爷,是真的!”】
【“成都‘锦丰隆’钱庄贺东家,被锁在银窖里,贼人将熔化的银水......一勺一勺......从他头顶浇下去......说让他‘死也死在钱堆里’......”】
【“呕——”】
【郭员外猛地弯腰干呕起来,他忽然想起自家地窖里那几十万两白银,那些他每晚都要摸一摸才睡得着的银锭,此刻仿佛变成了滚烫的铅汁。】
【“金银自古通神?”】
【“通什么神......通的是阎王爷......”】
【管家连滚爬进来,嘴唇哆嗦:“老爷......刚得的信,重庆分号......全号伙计被逼着,把掌柜一家老小......活活......活埋在后院货仓下......说是‘盐仓下面埋盐蛀虫’......”】
【郭员外猛地站起来,又腿软跌坐回去。】
【他想起自己常对伙计说:“你们吃的每粒米,都是老爷我从盐里挣出来的!”现在,那些“盐”要反过来埋了他。】
【“走......走!”】
【他突然疯了似的翻箱倒柜,把地契、盐引、账本全扒拉出来:“烧了!都烧了!这些催命符......”】
【只是刚翻到一半,他停住了——烧了有什么用?张献忠的人,认得他这张“肥羊”的脸啊!】
【另一边,官员杜知府枯坐在黑暗中,手里捏着的那页檄文抄本,已被汗水浸透。】
【“......代天刑罚......老子就是阎王爷派来收账的......”】
【这粗鄙的言语,比任何华章都让他胆寒。】
【因为他知道,这才是最真实的——张献忠不要“审判”,不要“罪名”,他只要“收账”。】
【而他们这些“官老爷”,在对方眼里,全是欠了血债的“账户”。】
【下午刚到的密报,每一个字都在他脑子里尖叫:】
【“保宁府推官郑大人......被贼缚于衙门‘明镜高悬’匾下,令百姓持剪刀,将其胡须、头发一缕缕剪下......最后......活剥面皮......悬于旗杆......”】
【杜知府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三缕长须,是他“美髯公”的清誉象征。】
【去年有个佃农拦轿喊冤,涕泪沾湿了他的胡须,他曾厌恶地命衙役“将这秽物拖开”。】
【“他们......他们会让那些拦轿的、挨过板子的......”】
【杜知府牙齿咯咯作响:“来剪我的胡子......剥我的脸......”】
【想到这里,杜知府突然暴起,抓起剪刀,对着镜子就要剪自己的胡须。】
【但剪刀停在半空——剪了又如何?他这张“知府老爷”的脸,整个城里谁不认识?】
【“逃......往哪逃?”】
【他绝望地环视书房,南方?李鸿基也在杀人。关外?那是蛮荒之地。海外?茫茫大海......】
【这位一生精研律法、相信“刑不上大夫”的知府大人,终于崩溃地发现:张献忠的“法”,只有一条——欠债还命。】
【另一边,苏州罗老爷把自己关在库房,四周是堆积如山的绸缎。这些往日让他心安的财富,此刻像一道道裹尸布,层层叠叠压得他喘不过气。】
【檄文就扔在他的脚边。】
【“杀富户”三个字,在他充血的眼睛里不断放大、扭曲。】
【侄儿颤抖的叙述在他耳边回响:“......叙州府最大的绸缎庄东家......被贼人用各色绸缎层层裹缠,浇上菜油,做成个‘彩人’......当街点火......说‘让这吸血的蛾子,最后亮堂一回’......”】
【罗老爷猛地抓起一匹大红织金缎,发疯似的撕扯。】
【但绸缎坚韧,只裂开一道小口。他想起那些日夜在织机上劳作、指尖流血的女工——这些光滑的绸缎,每一寸都吸饱了血汗。】
【“老爷!不好了!”】
【管家撞开门,声音带着哭腔:“城西......城西开始有孩童唱......唱‘老爷绸,老爷缎,老爷皮肉绷灯笼’......”】
【罗老爷瘫坐在绸缎堆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常说的那句话:“苏杭绸缎甲天下,都是托了我等的福。”】
【现在,这“福”要变成点燃他皮肉的灯油。】
【同样的恐慌,正以更快的速度、更狰狞的形态,在士绅官富的圈子里炸开。】
【扬州盐商总会的密室里,十几个平日趾高气扬的豪绅,此刻像受惊的鹌鹑挤在一起。】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窗外运河上传来纤夫号子,有人突然尖叫:“他们......他们会不会让纤夫来拉我们的纤?把我们......拖死在河滩上?”】
【南昌某书院山长的卧房,老先生连夜将珍藏的典籍装箱,却又痛苦地停下——往哪运?运出去不是更显眼?他抱着朱熹集注的《四书》,老泪纵横:“圣贤道理......竟护不住几卷书......”】
【济南某绸缎庄后院,东家把一匹匹绫罗绸缎扔进井里,边扔边嘶吼:“填了!填了这吃人的无底洞!”】
【夫人跪着哀求:“老爷,这是咱们一辈子的心血啊......”】
【东家回头,眼神疯癫:“心血?等着被做成‘彩人’点火的心血?”】
【可以说,与李鸿基相比,张献忠更加令他们恐惧。】
【因为李鸿基起码还要列罪状、搞公审,但是张献忠不要这些,他的逻辑简单直接——你是官、是绅、是富,就该死,而且死法还要极具羞辱性和象征意义。】
【甚至张献忠不仅是杀人,更要彻底焚毁士绅阶层存在的文化象征,包括藏书、书院、甚至胡须衣冠等,这是要刨根。】
【而且檄文还明明白白鼓动“穷哥们”向“老爷们”复仇,这让每一个士绅官富都感觉,自己不再是面对一支军队,而是面对无数双藏在暗处、充满血丝的眼睛。】
【可以说,张献忠的屠杀不分“清浊”,不论“善恶”,只看身份标签。】
【这让所有试图通过“表现好”或“有清誉”来自保的幻想,彻底破灭。】
【这一刻,所有士绅、官吏、富户皆是明白,李鸿基或许还想建立某种“新秩序”,而张献忠,只要毁灭。】
【毁灭他们的人,毁灭他们的财富,毁灭他们代表的千年“体面”与“文明”。】
【苏州·拙政园 密室。】
【六名致仕尚书、侍郎,十二名在任的知府、道台,还有三十余名江南顶尖的丝商、盐商、米业巨擘,秘密齐聚。】
【往日的诗酒风流荡然无存,空气中只有铁锈般的恐惧。】
【“诸公!不能再等了!”】
【曾任户部右侍郎的姜老,须发皆白,此刻双目赤红,拍案而起,案上是一叠刚送来的血书——他的湖州表侄全家男丁被张献忠部“串骨悬门”,女眷被驱入军营,“受辱至死”。】
【“那李鸿基在河南,按田亩册杀人!五百亩即斩!张献忠在四川,见书楼即焚,遇儒巾即戮!此乃文明浩劫,千古未有!”】
【“周公息怒,朝廷亦有难处......”】
【一名在任按察使还试图维持体面。】
【“难处?!!”】
【垄断淮盐七成的杨东家猛地站起,肥胖的身躯不住颤抖:“等朝廷的‘难处’过去,你我的人头早挂在城门上了!”】
【“说得对,再等下去,你我全家都是死于李、张二贼之手了。”】
【“你们不怕死,我怕!”】
【“还是你们觉得李、张二贼会放过你们?”】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是陷入了沉默。】
【李鸿基、张献忠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们,否则他们也不会来此密会了。】
【最终,由文笔最犀利的致仕翰林执笔,一份字字泣血、以“江南士民”名义的《请速剿华贼西寇疏》诞生了。】
【文中不再遮掩,直斥:“闯、献二逆,非寻常流寇。其志不在割据,而在绝灭华夏衣冠,倾覆千年伦常!”】
【“所过之处,官绅屠戮殆尽,诗书焚毁一空,竟倡‘均田免赋’、‘杀尽不公’之妖言,蛊惑无知小民,行践踏纲常、毁灭文明之暴举!”】
【“此非疥癣之疾,实乃心腹之祸,社稷存亡之所系!若任其坐大,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礼义廉耻丧,三代以来之文明道统,将荡然无存!届时悔之晚矣!”】
【“伏乞陛下,震雷霆之怒,发倾国之兵,东西并进,南北夹击,务求速灭二贼,以安天下士民之心,以存华夏文明之脉!”】
【疏文后,附有长长的联署名单和惊人的捐银、捐粮、出兵船、出民夫承诺。这已不是“上书”,而是江南财阀与士绅集团对朝廷的一次集体逼宫与资源绑架。】
【与此同时,扬州盐商集体前往盐政衙门“哭诉”,实际是施压。】
【苏州织造局前,数百机户(实际是工头和大作坊主)被组织起来“请愿”,要求朝廷保护“江南织造根基”。】
【金钱开道,人情织网,恐慌化作了最凌厉的政治压力。】
【北方,三位国公、五位侯爷,以及京营、蓟镇、宣大的几位实权总兵、副将,盔甲未卸便聚于此,气氛比九边寒风更凛冽。】
【“李鸿基!”】
【靖北侯一拳砸碎案角,他刚刚收到陕西老家族人几乎被清算殆尽的消息:“这厮在渭南,将我族中田产分给佃户,将我叔父......绑在祠堂祖宗牌位前,让那些泥腿子鞭挞至死!此仇不共戴天!”】
【一位在山西有巨大庄园的国公,阴沉着脸:“张献忠在川北,将王府属官、庄园管事,不论是否宗亲,但凡管过田、收过租的,悉数‘点天灯’!这是要掘我朱家与勋臣的根!”】
【对李鸿基、张献忠的恐惧,此刻压倒了他们内部的矛盾。】
【毕竟对于他们这些与土地、庄园、私兵捆绑最深的军事勋贵和边镇将门而言,李、张要“均田”、要“杀富”,刀刀都砍在他们的命根子上。】
【“不能再听朝中那些清流扯皮了!”】
【京营提督低吼道:“什么‘攘外必先安内’?现在‘内’要把咱们的祖坟都刨了!依我看,关宁铁骑当分兵一部入关,联合京营、秦兵,先以泰山压顶之势,碾碎李鸿基!”】
【“至于建虏......可暂避其锋,甚至......许以财帛,稍作安抚!”】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但无人立刻反对。为了镇压内部的“掘墓人”,与外敌暂时妥协,成了某些勋贵武将心中不能明言却开始萌生的选项。】
【很快,一份由二十余名勋贵、三十余名边镇将领联署的《请严剿内地巨寇疏》连夜草就。】
【语气比江南疏文更直接、更急躁:“闯、献二逆,祸乱腹心,实比建虏尤为迫切!”】
【“建虏要地,二贼要命!建虏劫掠而去,二贼欲绝我根本!”】
【“今贼势已连片,若任由其糜烂中原、湖广,则天下税赋重地尽失,兵员粮秣无出,届时内外交困,社稷危如累卵!”】
【“恳请陛下,当机立断,暂缓对东虏之大举征伐,集中九边精锐,汇合各省勤王之师,以犁庭扫穴之势,先平腹心之患!”】
【“臣等愿效死力,亲冒矢石,不灭二贼,誓不还师!”】
【这是军方利益集团首次如此明确、激烈地要求改变“攘外”优先的国策。 恐慌,让他们不惜触碰最敏感的战略方针。】
【同时,山陕籍官员,在朝中泣血陈情,以乡谊串联,描述家乡士绅“十室九空”的惨状。】
【湖广籍富商,通过漕运、盐道关系,将血书和巨款直接送到司礼监太监、内阁辅臣的门外。】
【各地生员、举人,在学官默许甚至带领下,集体到府学、县学“鸣钟聚议”,联名上书,将李、张描绘成“毁灭斯文、断绝科举”的千古罪人,激发整个士子阶层的同仇敌忾。】
【致仕元老,利用门生故吏网络,向在朝官员施加压力,甚至直接写信给皇帝,以“老臣泣血”之态,警告“再不全力剿贼,恐天下士心尽失,江山易色”。】
【奏疏、私信、血书、揭帖......像雪片一样飞向通政司,飞向内阁,飞向司礼监,最终堆在崇祯皇帝的御案上。】
【每一封都浸透着同一个核心信息:“立刻!马上!不惜一切代价!杀了李鸿基!杀了张献忠!”】
【“不能再让他们‘清算’下去了!那是我们的命!是这个朝廷的命!是千年道统的命!”】
【可以说,士绅、官僚、富户、勋贵军事集团——在李、张彻底的大清算的威胁下,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锐而统一的嘶喊。】
【这嘶喊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政治压力,压向已然千疮百孔的崇祯朝廷,压向那位刚愎多疑、却又资源枯竭的皇帝。】
【他们要的是一剂立刻见效的猛药,来杀死正在刨他们根系的“贼子”。至于这剂猛药会不会成为王朝最后的催命符,在极致的恐惧面前,已无暇深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