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很渴…然后…晕…”
程野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他紧闭着眼，不敢看李医生，全身的肌肉却紧绷到极致，等待着审判的降临。他将那场惊心动魄的“意念输注”和随之而来的意识丧失，简化成了一个低血糖患者最寻常不过的反应。一个拙劣的、漏洞百出的谎言。
李医生没有说话。
寂静在病房里蔓延，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程野几乎无法呼吸。他能感觉到那道锐利的、解剖刀般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刮擦，试图剥开他脆弱的伪装。
几秒钟后，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传来。李医生开始在电子病历板上记录。笔尖划过屏幕，发出冷静到残忍的沙沙声。
“急性应激叠加低血糖倾向。静脉推注50%葡萄糖20毫升。”李医生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几乎凝滞的审视从未发生过。“监测后续血糖波动。增加午后加餐。”
没有追问。
没有质疑。
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护士迅速进来执行医嘱。冰凉的针尖刺入静脉，浓稠的葡萄糖溶液涌入血管，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热的暖流。程野僵硬地躺着，任由摆布，内心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瞒过去了？
如此轻易？
还是…李医生根本不在乎他的说辞？他只需要一个可以录入系统的、符合常规医学逻辑的“解释”？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
葡萄糖推注后，身体的虚弱感逐渐缓解，但精神的疲惫却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昏沉地睡去，睡眠却浅薄而多梦，光怪陆离的碎片在意识的边缘疯狂闪烁。
醒来时已是傍晚。病房里光线昏暗，一片死寂。低烧依旧缠绵，像一层永远无法甩脱的湿冷裹尸布。他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失去意识前那疯狂的一幕——那倾尽全力的意念模拟，那隔空投喂的荒谬想象，以及…数据回升的骇人事实。
那个深渊，他确实触碰到了。
并且…似乎…从里面捞起了什么。
恐惧依旧冰冷刺骨，但一种扭曲的、黑暗的好奇心，却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缠绕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如果…那不是偶然…
如果…那真的是一种…能力…
那么…
它的极限…在哪里？
这个念头本身就像罂粟，散发着致命诱惑。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危险的妄想，但它却像烙印般深深刻入脑海。
之后的两天，风平浪静。李医生照常查房，询问的都是常规问题，仿佛那场危机从未发生。但程野却敏锐地察觉到，平板电脑后台自动采集的数据流似乎更加密集，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深层的脑电频谱和自主神经耦合分析报告开始频繁出现。一种无声的、更严密的监控网络，正在悄然收紧。
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内敛，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在那副枯槁平静的躯壳之下。他不再主动进行任何“逆向干预”的尝试，只是持续地、近乎偏执地维持着那种“平稳基底”的呼吸，将其作为一种精神上的锚点，也是…一种等待。
他在等待下一个“信号”。一个能让他再次验证那疯狂猜想的时机。
时机在一个午后悄然降临。
当时，他正盯着窗外那片被切割的灰色天空发呆。突然，一种极其细微的、却无法忽略的…紧绷感，从他左侧的太阳穴附近传来。
不是疼痛。是一种…持续性的、轻微的肌肉痉挛带来的酸胀感？像长时间紧咬牙关或皱眉导致的疲劳。
同时，一种模糊的…焦躁感…如同背景噪音般，悄然弥漫开来。
墙那边，依旧寂静无声。
程野的心脏微微加速跳动。
是许瞳吗？
她在为什么事情感到紧张或焦虑？以至于无意识地持续绷紧着面部肌肉？
一个计划，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幽光，在他心中迅速成形。
他没有尝试用意念去“缓解”这份紧绷和焦躁。相反，他做出了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危险的决定——
他要用意念…强化它！
他要尝试…反向输出一种情绪！一种更强烈的…不安！
他想看看，这连接…到底能承受多少？这逆向的通道…到底能传输什么？！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颤栗般的恐惧！但这恐惧，很快被一种病态的、破罐破摔般的兴奋所覆盖！
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全力想象！
想象一种被无形压力逼迫的感觉。
想象一种悬在悬崖边缘的恐慌。
想象心跳失控加速的悸动。
想象呼吸变得急促困难的窒息感！
他将所有这些负面感受放大、提纯、然后…通过那道他无法理解、却确信存在的连接通道…奋力地…投射过去！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甚至带来一种反噬般的生理不适！他的太阳穴开始真实地跳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几秒钟…十几秒钟…
就在他感到精神即将透支、准备放弃的时候——
他猛地感觉到！
那从对方同步过来的、原本细微的太阳穴紧绷感和背景焦躁…
骤然增强了！
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涟漪骤然扩散！
那紧绷感变得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丝真实的痛意！
那焦躁感也变得鲜明，几乎要凝聚成具体的恐慌！
有效？！
竟然…真的有效？！
他不仅能“缓解”…
他居然还能…加剧？！
巨大的、近乎惊骇的成就感，混合着强烈的负罪感，瞬间将他吞没！
他猛地切断了意念的输出，像触碰到了烧红的烙铁般迅速缩回！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
几乎在他停止的瞬间，那边同步过来的紧绷感和焦躁感，也开始缓缓地、逐渐地…消退下去…
仿佛潮水退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程野瘫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一种冰冷的后怕沿着脊椎疯狂爬升！
他在做什么？！
他刚才…竟然在对她…施加痛苦？！
虽然微弱…但那性质…
就在他被负罪感吞噬的时候，平板电脑屏幕亮起。一条系统自动提示弹出：
“注意：监测到Subject x.t. 额叶a波短暂抑制，伴随杏仁核区域轻度激活，持续约15秒。对应时间点Subject c.Y. 呈现类似神经激活模式，强度更高。疑似短暂共情应激事件。记录备案。”
共情应激…
类似神经激活模式…
强度更高…
程野死死盯着那条提示，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系统监测到了！
虽然被解释为“共情应激”…
但它明确记录下了…他的神经活动强度更高！
并且…时间点完全对应！
这几乎…证实了他的反向输出…确实起了作用！
李医生一定会看到这条记录！他那种对“异常”有着猎犬般嗅觉的人，绝不会放过这种“强度更高”的细节！
恐慌如同冰水，浇灭了他方才那点危险的兴奋！
几分钟后，如同预料的那样，李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平板，目光直接落在程野汗湿未干的脸上。
“下午有一段时间，”李医生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波澜，“监测到你和许瞳的脑电活动出现高度同步的短暂激惹现象。你这边强度更大。发生了什么？感知到了什么特别的吗？”
程野的心脏缩成一团。他强迫自己抬起眼，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疲惫和些许困惑交织的表情。
“…好像…是有点…心烦…”他斟酌着词句，声音沙哑，“…说不上来…就是突然…很闷…有点喘不上气…然后…好像听到她那边…床响了一下？…可能…是我弄错了…”
他将“反向输出”包装成了自己先产生的、无法解释的“心烦”，并暗示可能因此“影响”到了对方，制造了一个符合“共情应激”逻辑的、模糊的因果链。
李医生静静地听着，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辨。他没有立刻反驳或追问，只是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调出更详细的数据图谱对比着。
病房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李医生才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程野脸上。那目光中，之前那种灼热的探究似乎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幽深的、几乎称得上是…凝重的审视。
他忽然问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
“那种‘心烦’…具体像什么？像噪音干扰？还是像…某种…迫近感？”
程野猛地一怔，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问题。他下意识地遵循着说谎的要诀——尽量贴近真实的感受去编造。
“…有点像…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不好的事情…”他含糊地描述着，心脏却在狂跳！李医生为什么问这个？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李医生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程野如坠冰窟的话：
“ interesting. 这种‘不祥预感’的同步增强模式…与之前几次‘干预’启动前，她那边监测到的、无法表达的潜意识焦虑反应…有相似之处。”
干预启动前…
她的潜意识焦虑…
同步增强…
程野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李医生…根本不是在质疑他的谎言！
他是在…确认一种…现象！
一种…由他（程野）产生的、类似于“干预预警”的负面情绪…能够同步过去，甚至可能被放大的现象！
所以…
李医生不仅知道逆向影响的存在…
他甚至在…期待和研究这种…负面情绪的同步传输？！
他们…不仅仅想让他缓解她的痛苦…
他们还想…利用他…作为…诱发或放大她特定负面情绪的…触发器？！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怖，远超之前所有！
看着他骤然惨白的脸色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李医生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他似乎误解了程野恐惧的根源。
“不必紧张。”李医生的语气甚至放缓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意味？“这只是一种观察。说明你们的连接深度和…双向性…超出了初期预期。这为后续更精细的…调控策略…提供了新的可能。”
双向性…
调控策略…
新的可能…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锥，狠狠凿进程野的神经！
李医生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混合着科学家的狂热、医生的冷静，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怜悯？
“保持观察。记录所有异常情绪波动，无论多么细微。”他重复了指令，转身离开。
门关上。
程野僵在原地，如同被绝对零度冻结。
他终于明白了。
他所以为的“秘密力量”，他战战兢兢探索的“逆向干预”…
从一开始…
就处在李医生的监控和期待之下！
他不仅是一个被动的容器…
更是一个…被精心饲养的…活体情绪发生器！
而他刚刚那场疯狂的反向输出测试…
非但没有暴露自己…
反而…
向李医生…
证明了自己的…“使用价值”…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颤抖的双手。
这双手…
刚刚…
似乎…
在无知无觉中…
已经…
推开了一扇…通往真正地狱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