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惨白而稀薄,透过康复室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内一切照得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老年人特有的、略带酸腐的气息。几个穿着同样蓝白条病号服的人,在不同的器械前缓慢地、机械地移动着,像上了发条却即将耗尽的玩偶。护工站在角落,面无表情地看着,偶尔出声纠正一下姿势,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程野坐在一台最简单的、用于活动肩关节的滑轮器械前。李医生的指令,护士的督促,像一段植入他脑中的程序,驱动着他坐在这里。他的动作僵硬而迟缓,每拉动一次绳索,胸前那片已开始愈合却依旧带着深褐色阴影的伤口就传来清晰的拉扯感,提醒着他那场未能彻底清洗的罪孽。
他的目光低垂,盯着自己那只还算完好的左手,看着它重复着拉拽的动作,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他的全部感官,像被无形的天线牵引着,穿透层层墙壁,死死钉在隔壁那个他无法看见、却每分每秒都能“听见”其痛苦振动的空间。
“09:12 隔壁 护士查房 对话声约2分钟”
“09:30 仪器滴答声频率变化 持续”
“09:55 轻微叹息? 一次”
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虽然留在病房,但记录的惯性已经刻入他的神经。他在心里默念着,如同念诵经文,试图用这种机械的分类来安抚那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的焦虑。
康复室的门被推开,又一位病人被护工用轮椅推了进来,是一位头发花白、半边身子显得不太灵便的老人。轻微的嘈杂声打断了程野内心的默诵,他有些不耐地抬起眼。
就在他目光扫过窗外的瞬间——
他僵住了。
康复室在走廊的尽头,窗户朝向与病房不同。从这里望去,看不到那堵令人压抑的灰色山墙。映入眼帘的,是楼下一个小小的、被医院高楼包围的内庭花园。而花园对面,另一栋住院楼的某个窗户,清晰地正对着这里。
那扇窗户的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留着一条缝隙。
透过那条缝隙,他看到了一个侧影。
一个单薄的、穿着蓝白条病号服的侧影。头发似乎剪短了些,显得脖颈更加纤细脆弱。她靠在升起的床头,脸微微偏向窗外,露出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轮廓。她的右肩…那个位置,被子平坦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突兀的、令人心悸的空白。那只完好的左手放在身前,手指无力地蜷曲着。
是许瞳。
程野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他猛地从器械上站起来,动作之大牵扯得胸口伤口一阵锐痛!但他浑然不觉!眼睛死死地、贪婪地盯住那个身影,仿佛要将这隔了数十米空气和玻璃的距离生生烧穿!
几个月来,这是第一次…他真正地“看到”她。不是在混乱的记忆里,不是在痛苦的幻想中,而是真实的、鲜活的(尽管苍白脆弱)、存在于同一时空下的…她。
她似乎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一动不动。那种静止,比任何哭喊和挣扎都更让人心碎。像一尊被遗忘在废墟里的、残破的白瓷雕像。
就在这时,他看到她的左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慢慢抬起,似乎想要触摸窗户玻璃,但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落下去,搭回原处。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耗尽了她所有力气般。
紧接着,他看到她的肩膀开始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剧烈的抽动,而是一种持续的、压抑的、深植于骨髓的战栗。她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在窗玻璃上。
她在疼。
幻肢痛。
即使看起来如此平静,那看不见的剧痛依旧如影随形,啃噬着她。
程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他下意识地猛地向前一步,手指狠狠抓在冰凉的窗框上,指甲刮擦着金属,发出刺耳的轻响。
旁边的护工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皱了下眉:“哎!那个谁!怎么了?不舒服?”
程野毫无反应。他的整个世界都缩小了,只剩下对面那扇窗户,和那个在无声颤抖的身影。所有的数据,所有的边界,所有的理性告诫,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他只想穿过这该死的距离!只想冲到那扇窗前!只想…只想…
他能做什么?
这个冰冷的问题像一把锤子,狠狠砸碎了他刚刚升起的、徒劳的冲动。
他能做什么?
冲过去,再次惊吓到她?让她再次尖叫“脏”?
还是隔着窗户,徒劳地看着她颤抖?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混合着尖锐的痛苦,瞬间将他贯穿!他抓着窗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护工走了过来,语气带着警惕和不耐:“跟你说话呢!怎么回事?不能适应就回病房去!”
程野猛地回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痛苦,吓得护工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那…那边…”程野的声音嘶哑破裂,伸手指着对面那扇窗户,手指颤抖得厉害,“…她…她疼…她在疼…”
护工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了然和麻烦的表情。“哦,你说那个截肢的小姑娘啊?”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幻肢痛嘛,没办法的事。医生都在处理了。你看也没用,赶紧做你的康复!”
看也没用。
一句话,像最终的判决。
程野眼中的那点疯狂的光,瞬间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抓着窗框的手,手指在金属上留下几道湿冷的汗痕。
他转过身,不再看窗外。像个被抽掉提线的木偶,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回那台滑轮器械前,坐下。机械地伸出手,握住拉绳,开始再一次…又一次…地拉动。
动作比之前更加僵硬,更加麻木。他的目光不再低垂,而是直直地看向前方康复室空无一物的白墙。仿佛刚才看到的一切,只是一个短暂而残酷的幻觉。
护工嘀咕了几句,走开了。
康复室里,只剩下器械滑轮摩擦的轻微声响,和其他病人沉重的呼吸声。
程野的内心,却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海啸。那片被他强行用数据和记录压抑下去的、名为“许瞳”的海洋,因为这惊鸿一瞥,再次汹涌咆哮起来!
他看到了!
她那么瘦!那么苍白!那么安静地…承受着那该死的痛苦!
而他!却坐在这里!拉着这该死的滑轮!试图“康复”?!
“呃…”一声压抑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猛地加大力道,疯狂地拉扯着绳索!仿佛想通过这徒劳的体力消耗,来宣泄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
伤口被剧烈拉扯,传来清晰的刺痛,但他不管不顾!汗水瞬间从额头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直到护工再次走过来,严厉地制止了他:“让你活动,不是让你自残!停下!回病房去!”
程野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喘着粗气,汗水迷住了眼睛。他缓缓地松开手,绳索弹了回去,发出空洞的声响。
他没有看护工,也没有再看窗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像个被赦免的囚犯,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出了康复室。
走廊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更加冰冷。他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如同敲打着无形的丧钟。
回到那间熟悉的、充斥着消毒水和孤独气息的病房。门在身后关上。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那面隔墙前。这一次,他没有停留,也没有试图去倾听。而是直接走到床头柜前,一把抓起了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和笔。
他疯狂地翻动着纸页,直到空白的一页。
笔尖狠狠地扎下去!墨水晕开!他不再记录时间,不再区分“真实”与“杂音”!他只想把刚才看到的、感受到的那毁灭性的一切,全部倾泻出来!
“看到了!!!窗户!!!对面楼!!!她!!!侧影!!!瘦!!!白!!!安静!!!颤抖!!!在疼!!!一直疼!!!手抬不起来!!!额头抵着窗!!!看不到脸!!!但知道是她!!!在疼!!!!”
字迹狂乱、扭曲、几乎冲破纸页的边界!每一个字都像用血嚎叫而出!
“怎么办???看到怎么办???比听到更痛!!!一千倍痛!!!看到她那么…脆弱!!!在疼!!!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隔着窗!!!像看标本!!!废物!!!罪人!!!为什么是我看到?!为什么不能替她疼?!为什么?!!”
写到最后,字迹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变成一团团狂暴的、绝望的墨痕。他剧烈地喘息着,眼泪终于失控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滴落在纸页上,将那些狂乱的字迹晕染得更加模糊不清。
他扔开笔,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呜咽。
原来,“看见”比“听见”更残忍一万倍。
数据可以分析声响,但无法测量他此刻眼中所见的、那具体影像带来的…凌迟般的痛苦。
他瘫倒在地毯上,蜷缩起来,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剧烈颤抖。
窗外,阳光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渐渐止息,只剩下间歇性的、细微的抽气。
他缓缓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那面墙。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挣扎着爬过去,重新捡起那本日记和笔。
他翻到新的一页。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狂乱。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的平静。
他缓缓地写下一行字,字迹依旧颤抖,却异常清晰:
“李医生,对不起。我做不到。”
写完,他合上日记本。将它和笔,端端正正地放回床头柜。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墙。
然后,他走到床边,躺下,拉过被子,连头一起蒙住。
将自己彻底埋入一片拒绝一切声响、也拒绝一切光线的…彻底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