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得刺眼,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程野布满血丝的眼底。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喉咙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被灼烧的刺痛感。他僵直地坐在走廊冰冷的金属排椅上,后背紧贴着冰凉的椅背,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身体内部仿佛被架在文火上反复炙烤,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喉咙深处滚动着干裂的砂砾。
左臂打着石膏的地方,闷胀感持续不断地传来,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石膏壳子里啃噬着骨头缝。但他感觉不到疼。或者说,那点微不足道的肉体疼痛,早已被另一种更庞大、更尖锐的东西彻底淹没、覆盖。
他的视线,如同被焊死一般,死死钉在几步之外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上。
门是普通的浅蓝色木门,上面嵌着一块磨砂玻璃。玻璃后面透出病房内昏暗的光线,模糊地映出几个晃动的人影轮廓。医生和护士低沉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夹杂着仪器单调冰冷的“嘀嘀”声,像一根根细线,勒紧他的心脏。
许瞳在里面。
她缠着裂开石膏的手臂在里面。
那个深深刻在石膏内壁、如同烙印般烫在他视网膜上的“欠”字,也在里面。
“欠”……
那个字像一颗烧红的子弹,反复洞穿他混乱不堪的思绪。病历纸片上被涂掉的“我欠你”,车棚地上染血的糖纸碎片,她狂暴的力量,她撕心裂肺的“脏”……所有破碎的画面和声音,都被这个字强行串联起来,构成一幅令人窒息、充满巨大愧疚和绝望的拼图。
为了他挂在树杈上的书包?为了……不欠他?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呛得他眼眶发热。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时间在死寂和仪器的“嘀嘀”声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终于被轻轻拉开。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他径直走到程野面前。
程野猛地抬起头,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一个干涩破裂的气音。
医生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带着职业性的审视:“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情绪极度不稳定,有严重的自毁倾向,需要绝对静养和严密监护。你是家属?”
程野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剧烈地狂跳起来!脱离危险了!她……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庆幸和后怕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紧绷的神经,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我……我是……”
“她手臂上的伤,”医生打断他,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不是新伤。是旧伤。非常严重的陈旧性骨裂和软组织损伤,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和康复,导致畸形愈合,引发了剧烈的神经性疼痛和……功能性的障碍。”
医生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程野瞬间变得惨白的脸:“更严重的是,她似乎一直在强行压抑和否认这种疼痛,甚至用……极端的方式掩盖它。这次情绪崩溃,加上外力撞击,导致旧伤处再次出现骨裂迹象,石膏碎裂就是证明。疼痛刺激和精神压力叠加,引发了剧烈的躯体化反应和精神崩溃。”
旧伤……骨裂……畸形愈合……掩盖……极端方式……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程野的心口!他想起那道狰狞的旧疤痕,想起她狂暴的力量,想起她撕扯绷带的疯狂……原来……原来是这样?!
“还有,”医生的声音更沉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我们在清理她手臂上碎裂的石膏残骸时……发现了一些东西。”
程野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
医生从白大褂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透明的、巴掌大小的医用自封袋。
袋子里面,装着几块灰白色的石膏碎块。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上,靠近内壁的位置,赫然刻着一个字!
一个用尖锐物深深凿刻进去的、笔画边缘带着石膏粗糙毛刺的、触目惊心的字——
“欠”!
正是程野在楼道灯光下惊鸿一瞥看到的那个字!
而在那块刻着“欠”字的石膏碎片旁边,还有一样东西!
一小片被石膏粉末染得灰白、边缘卷曲的、薄薄的塑料碎片!
粉红色的底色!模糊的卡通小猪轮廓!
是那块糖纸!那块被他塞进石膏、最终被砸碎在车棚地上的糖果包装纸的碎片!
它被医生从石膏深处清理了出来!和那个刻骨铭心的“欠”字放在了一起!
程野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个透明的袋子上!钉在那个“欠”字和那片粉红色的糖纸上!一股冰冷的、带着巨大毁灭性的力量瞬间攫住了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深处涌上一股强烈的呕吐感!
“病人情绪极度抵触,拒绝交流。我们无法得知这些东西的具体含义。”医生将袋子递到程野面前,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但作为医生,我必须提醒你,病人的心理创伤可能比身体创伤更为严重和复杂。她需要专业的心理干预,更需要……一个安全、稳定、没有压力的环境。在她彻底稳定下来之前,任何刺激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医生的话像冰锥,一字一句凿进程野的耳膜。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几乎无法控制地痉挛着,接过了那个沉重的袋子。
冰冷的塑料触感贴着掌心。袋子里的“欠”字和糖纸碎片,隔着透明的薄膜,无声地注视着他,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她现在需要休息。暂时不能探视。”医生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程野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手里捏着那个冰冷的袋子,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摊开的左手上。
那只手的手背上,指关节处一片血肉模糊,皮肤被水泥地擦破,混合着泥土和雪水,渗着暗红的血丝。掌心更是惨不忍睹——几道被糖纸碎片边缘割裂的伤口深可见肉,此刻正缓缓地、粘稠地渗出新鲜的血液。血珠沿着掌纹的沟壑蜿蜒流淌,汇聚在掌心最低洼处,形成一小汪刺目的猩红。
而在那片猩红的血泊边缘,几粒极其微小的、灰白色的石膏粉末,如同肮脏的雪粒,正粘附在翻卷的皮肉和凝固的血痂上。
程野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掌心那片狼藉的血肉和那几点刺眼的灰白。
然后。
极其缓慢地。
那只沾满自己鲜血和石膏粉末的、受伤的手。
极其僵硬地。
带着一种被药物麻痹后、仅存的本能般的动作。
一点一点地。
向内蜷缩。
蜷缩成一个……紧紧握拳的姿态。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凸起,挤压着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新鲜的血液从指缝间更加汹涌地渗出,滴落在他深色的裤子上,晕开一小片迅速扩大的、温热的暗色湿痕。
他维持着这个紧握的姿势,仿佛掌心还死死攥着那块早已飘落的、染血的粉色糖纸碎片。
也仿佛……攥着那个深深刻在石膏内壁、浸透了绝望的——
“欠”字。
走廊尽头传来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的轻微轱辘声。程野猛地惊醒般抬起头!视线越过冰冷的座椅扶手,投向那扇紧闭的病房门!
门缝下方,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动静?
他屏住呼吸,身体前倾,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道狭窄的门缝上。
极其轻微地……
极其缓慢地……
一只纤细的、缠着崭新雪白绷带的手……从门缝下方的阴影里……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探了出来!
绷带包裹着手腕和小臂,露出的指尖苍白得毫无血色,微微颤抖着。
那只手,以一种极其虚弱、却又带着某种执拗的姿态,摸索着……摸索着冰冷光滑的地面……
仿佛在寻找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