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天空的呜咽。
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织成一张模糊的水帘。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压得很低,行道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摆,枝叶被风撕扯着,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林晚蜷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怀里抱着个软枕,下巴抵在枕头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那片混沌的雨幕。
膝盖上摊着一本翻开的旧相册,纸页微微泛黄,边角有些卷曲磨损。照片大多是黑白的,也有些是早期色彩不太饱和的彩色照片。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定格在时光里,无忧无虑的笑容,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气息。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张照片。照片里,两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衣服,并肩坐在老屋门前的石阶上。男孩手里拿着个用旧报纸折的纸船,一脸认真地展示给旁边的女孩看。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小手指着纸船,似乎在说着什么。
男孩是陆沉宇。女孩是她,林晚。
“小晚,你看!我的船能游好远!”记忆里,那个清亮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童音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光阴,在雨声中隐隐响起。
林晚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随即又抿紧了。她翻过一页,目光落在另一张照片上。那是小学毕业的合影。穿着统一白衬衫蓝裤子的孩子们排成几排,她和陆沉宇站在中间靠后的位置。少年陆沉宇个子已经拔高了些,脸上褪去了幼时的圆润,线条开始显出棱角,但眼神依旧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旁边的她说话。而她,扎着马尾,仰着脸,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
那时的他们,是彼此世界里最熟悉的存在。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写作业,一起在巷子里疯跑,一起分享一颗橘子味的硬糖,甜味能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高中?大学?
还是……从她家搬离那条承载了太多童年记忆的老巷子开始?
空间的距离,学业的压力,各自圈子的不同,像无形的丝线,一点点缠绕、拉扯,最终将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推向了不同的轨道。联系渐渐变少,从无话不谈,到节日里一条群发的祝福短信,再到……彻底的沉寂。
十年。
整整十年,除了偶尔从共同的朋友那里听到只言片语,知道他在国外名校深造,知道他事业有成,知道他……似乎一直是一个人,他们再无交集。
直到三个月前,因为一个跨国合作项目,她作为乙方公司的设计总监,在项目启动会上,再次见到了他。
甲方代表,陆沉宇。
西装革履,身姿挺拔,眼神深邃而沉静,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不容忽视的沉稳气场。他站在会议桌的另一端,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她身上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疏离,礼貌,公事公办。
这就是重逢的全部基调。
项目推进得很顺利,他的专业和高效令人折服。但私下里,除了必要的项目沟通,他从不越雷池一步。那扇通往过去的大门,被他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林晚合上相册,轻轻叹了口气。胸口有些闷,像是被这潮湿阴郁的天气压得喘不过气。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冰凉的玻璃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汽。远处街道上的车辆都亮起了雾灯,在雨幕中缓慢移动,像一只只笨拙的甲虫。
她今天本来约了客户看场地,看来是去不成了。拿起手机,准备给助理发个信息取消行程。指尖刚触到屏幕,手机却先一步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微微一怔。
陆沉宇。
她犹豫了一下,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几秒,才按了下去。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总监。”电话那头传来他低沉平稳的嗓音,透过电波,似乎也沾染了窗外雨水的凉意,“抱歉打扰。项目临时有个数据需要确认,文件发你邮箱了,麻烦尽快看一下,下午三点前需要反馈。”
“好的,陆总。我马上处理。”她公事化地回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嗯。”他应了一声,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什么,最终还是补充了一句,“雨很大,林总监……注意安全。”
“谢谢陆总关心。”林晚垂下眼帘,盯着自己光洁的指甲盖,“我会的。”
电话挂断,忙音响起。
林晚握着手机,站在原地,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清晰了。那句“注意安全”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又迅速归于沉寂。
她甩甩头,把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抛开。打开电脑,登录邮箱,果然看到了陆沉宇发来的加密文件。项目正处在关键阶段,容不得半点马虎。她收敛心神,开始专注地处理工作。
时间在键盘敲击声中流逝。窗外的天色愈发昏暗,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密集得如同鼓点。
处理完文件,回复了邮件,林晚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抗议,她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一杯咖啡。
冰箱里没什么存货,只有几颗鸡蛋和一把蔫了的青菜。她决定下楼去便利店买点速食。
撑着伞走出单元门,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她的裤脚。雨伞在风中剧烈摇晃,几乎要脱手飞去。她艰难地稳住伞柄,顶着风雨朝小区门口的便利店走去。
地面湿滑,积水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她小心翼翼地走着,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溅起冰凉的水花。
就在她快要走到便利店门口时,一阵更强的风猛地刮过,手中的雨伞被吹得猛地向后翻折!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伞骨,脚下却一个趔趄,踩在一块松动的砖石边缘——
“啊!”
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重重地朝旁边湿漉漉的花坛栽倒下去!
“砰!”
手肘和膝盖率先着地,传来火辣辣的疼痛。雨伞脱手飞出,被风卷着滚落到远处。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寒意刺骨。
林晚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挣扎着想爬起来,右脚踝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根本无法用力。
完了。她狼狈地坐在冰冷的雨水里,看着自己扭伤的脚踝迅速红肿起来,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模糊了视线。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肆虐的风雨声。
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和委屈涌上心头。她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车灯穿透雨幕,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了路边。
车门打开,一把黑色的商务伞撑开。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裤和黑色皮鞋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步履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但他毫不在意,径直走到林晚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风雨。
林晚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滑落,视线有些模糊。但她还是看清了那张脸。
轮廓分明,下颌线紧绷,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此刻正紧紧锁在她身上,眉头微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陆沉宇。
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晚的大脑一片空白,忘记了疼痛,只剩下错愕。
陆沉宇蹲下身,目光迅速扫过她红肿的脚踝和沾满泥水的狼狈模样,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别动。”
他伸出手,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受伤的脚踝,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背。
“你……”林晚刚想开口,身体却骤然腾空。
陆沉宇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带着淡淡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瞬间驱散了部分雨水的寒意。林晚浑身僵硬,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下意识地想挣扎:“陆总,我……我自己可以……”
“闭嘴。”陆沉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命令的强硬,像极了小时候她调皮捣蛋时,他板着脸训她的样子。他抱着她,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司机早已下车,恭敬地打开了后座车门。
陆沉宇小心地将她放进温暖干燥的车厢里,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风雨。
“去最近的医院。”他对司机吩咐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车厢内一片安静,只有空调暖风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身上雨水滴落的滴答声。林晚蜷缩在宽大的座椅里,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冰冷黏腻,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脚踝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她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呻吟。
陆沉宇脱下自己同样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的西装外套,随手放在一边。他侧过身,目光落在她红肿的脚踝上,眉头皱得更紧。
“很疼?”他问,声音低沉。
林晚摇摇头,又点点头,声音细若蚊蝇:“还好……”
陆沉宇没再说话,只是拿出手机,快速拨了个号码。
“李主任,是我,陆沉宇。我这边有位朋友脚踝扭伤,情况看起来不轻,红肿得厉害……对,我们现在过去,大概十五分钟后到……麻烦您安排一下,谢谢。”
他挂了电话,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林晚偷偷抬眼看他。他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他身上的白衬衫也湿了一片,紧贴着结实的胸膛。
她想起刚才被他抱起时,感受到的那份沉稳的力量,和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一种久违的、混合着依赖和委屈的情绪,悄然在心底滋生。
“谢谢……”她小声说。
陆沉宇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她苍白的脸颊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看起来脆弱又狼狈。
他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模糊的雨景。
“不用谢。”他的声音有些哑,“坐好,别乱动。”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雨幕中,窗外的霓虹灯光被雨水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林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脚踝的疼痛,湿冷的衣服,还有身边这个人带来的巨大存在感,让她心乱如麻。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像从天而降。
就像很多年前,她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摔得满身是泥,哇哇大哭时,也是他第一个跑过来,笨拙地拍着她的背说:“小晚别哭,我扶你起来。”
那时的阳光很暖,他的笑容很亮。
而此刻,窗外是冰冷的暴雨,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沉默而坚硬。
时光呼啸而过,带走了太多东西。他们早已不是石阶上分享纸船的孩子,也不是毕业照里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
可为什么,当他抱起她的那一刻,那久违的、仿佛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会如此汹涌地席卷而来?
车子驶入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陆沉宇先下车,绕到林晚这边,再次将她抱了出来。
“陆总,我……”林晚还想挣扎。
“别逞强。”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抱着她大步走向电梯。
他的手臂很稳,怀抱很暖。林晚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体温,脸颊的温度越来越高。她只能将脸微微侧开,埋在他肩颈处,不敢看他。
陆沉宇抱着她,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骨科诊室。那位李主任果然已经等在那里,看到陆沉宇抱着人进来,立刻迎了上来。
“陆先生。”
“李主任,麻烦您了。”陆沉宇小心地将林晚放在诊疗床上。
医生仔细检查了林晚的脚踝,又让她做了几个动作,眉头微蹙:“急性扭伤,韧带有些拉伤,还好没骨折。需要拍个片子确认一下内部情况,然后冰敷,制动休息几天。”
陆沉宇站在一旁,全程沉默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晚红肿的脚踝。
拍片,处理,冰敷……一系列流程下来,林晚的脚踝被裹上了厚厚的弹力绷带。疼痛缓解了一些,但行动更加不便。
“谢谢医生。”林晚轻声道谢。
“回去好好休息,尽量少走动,按时换药。”医生叮嘱道。
陆沉宇再次俯身,准备抱她。
“陆总,我……我自己可以试着走……”林晚的脸红得像要滴血。这一路被他抱着,医院里人来人往,她已经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沉宇动作一顿,垂眸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只淡淡说了一句:“医生说需要制动。”
然后,不由分说地再次将她打横抱起。
林晚:“……”
她认命地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着自己走出诊室,穿过走廊,走进电梯。他的胸膛宽阔,心跳声沉稳地传入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萦绕在鼻尖。
电梯下行,数字跳动。
狭小的空间里,沉默再次蔓延。林晚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和他呼吸时胸膛的起伏。她的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节奏。
“为什么……”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陆总……你怎么会……在那里?”
陆沉宇抱着她的手臂似乎微微收紧了一瞬。
他沉默了几秒,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他才低沉地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
“路过。”
路过?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是啊,还能是什么原因呢?难道还能是特意去找她吗?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陆沉宇抱着她走出电梯,走向停车场。司机已经将车开到了出口附近。
雨还在下,但小了一些。昏黄的路灯下,雨丝如织。
他将她小心地放进后座,自己也坐了进去。
“地址。”他问,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
林晚报了公寓地址。
车子启动,平稳地驶入雨夜。
车厢内一片寂静。林晚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逝的雨景,脚踝的疼痛和身体的疲惫让她昏昏欲睡。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一件带着体温的西装外套,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
林晚愕然抬头。
陆沉宇已经收回了手,目光落在前方,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动作只是她的错觉。
“谢谢……”她低声道,将带着他气息的外套裹紧了些,暖意渐渐驱散了寒意。
她闭上眼睛,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条开满蔷薇花的老巷子,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穿着白衬衫的少年骑着单车,载着她,铃声清脆悠扬……
“小晚,抓紧了!”
“嗯!”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稳时,林晚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陆沉宇侧头看着她。她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颊因为之前的寒冷和此刻的温暖而泛着淡淡的红晕,几缕湿发贴在额角,看起来安静又脆弱。
他静静地看了她几秒,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都归于一片沉沉的寂静。
他推开车门下车,绕到另一边,轻轻打开车门。
动作轻柔地将她再次抱出车外。这一次,林晚没有醒,只是在他怀里无意识地蹭了蹭,寻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像只依赖主人的小猫。
陆沉宇抱着她,稳稳地走进公寓楼。电梯上行,数字跳动。
到了她家门口,他小心地将她放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后从她随身的包里找出钥匙,打开了门。
客厅里一片漆黑。他摸索着打开玄关的灯。
暖黄的灯光亮起,照亮了小小的玄关和整洁的客厅。
他弯下腰,动作极尽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走进卧室,将她放在柔软的大床上。
她的头发还湿着,脸颊也带着不正常的红晕。陆沉宇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眉头再次蹙紧。
发烧了。
他转身走进洗手间,找到干净的毛巾,用温水浸湿拧干,回到床边,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和颈间的雨水和汗渍。又用另一条干毛巾,小心地帮她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灯光下,她的睡颜安静。卸下了白日里作为林总监的干练和防备,此刻的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老巷子里追着他跑、会为了一颗糖而笑弯了眼睛的小女孩。
陆沉宇的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心和有些干裂的嘴唇上,眸色深沉如夜。
擦干头发,他拉过被子,仔细地替她盖好,将被角掖紧。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一片沉默的剪影。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而复杂,仿佛要将这沉睡的容颜刻进心底。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他沉寂了多年的心湖。
许久,他弯下腰,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又猛地顿住,最终只是轻轻拂开她额角一缕凌乱的发丝。
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指腹。
他收回手,攥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
转身,轻轻带上了卧室的门。
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有玄关处一盏小小的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陆沉宇没有离开。他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坐下,身体陷入柔软的靠垫里。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快速地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似乎在发送信息。
然后,他关掉手机屏幕,将它放在茶几上。
客厅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连绵的雨声,和他自己平稳却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他靠在沙发里,闭上眼睛,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黑暗中,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小女孩,脆生生地喊他“沉宇哥哥”。
是那个倔强地跟在他身后,非要学骑自行车,摔倒了也不哭,只是红着眼睛说“再来一次”的少女。
是那个在毕业照里,站在他身边,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的姑娘。
也是那个在会议室里,穿着剪裁合体的职业套装,眼神冷静,条理清晰地阐述设计方案,专业得让他几乎认不出的林总监。
十年光阴,像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包括那些年少时懵懂却炽热的情愫。他以为,再见时,他可以平静地以“陆总”和“林总监”的身份相处,将过去彻底掩埋。
可当他在滂沱大雨中,看到她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水洼里,苍白着脸,强忍着疼痛的模样时,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骤然紧缩的声音。
那一刻,所有的理智和伪装都土崩瓦解。
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冲了过去。
就像很多年前,她每一次摔倒,他都会第一时间冲过去一样。
原来,有些东西,从未真正消失过。它们只是被深埋,被刻意遗忘,然后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破土而出,汹涌得让他措手不及。
陆沉宇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目光穿透客厅的昏暗,望向那扇紧闭的卧室门。
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那光很微弱,却像投入他沉寂心湖的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靠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守护者。
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