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在沉默中悄然启动。
刘渟负责所有外部环节的安排:那家南方疗养院的“接收渠道”,一次看似偶然的医疗转运,以及确保赵志刚在“晕厥”后被送往正确的医院、由“合适”的医生接手。
她的动作迅捷而隐蔽,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寻常的“项目”,只是这次的目标,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被痛苦折磨了十二年的灵魂。
我的任务相对简单,却同样令人煎熬:在预定时间,将赵志刚引到计划地点——离泡馍馆两条街外的一个老旧居民区小广场,那里傍晚人少,监控死角多。我需要一个自然的理由,不能引起他的警觉。
机会在一个阴沉的黄昏降临。赵志刚又出现在了泡馍馆附近,他没有进店,只是在对面街角徘徊,眼神空洞地望着店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比上次见时更加落魄,衣服脏污,头发蓬乱,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行将就木的绝望气息。看到他的样子,我心中那点残存的犹豫几乎被碾碎——让他继续这样下去,无异于看着他慢性自杀。刘渟的方案,至少给了他一个“安静”的可能,哪怕这“安静”是强加的。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店门,朝他走去。刘渟在柜台后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目送一件武器出鞘。
“赵先生。”我在他面前停下。
赵志刚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聚焦在我脸上,认出了我,却没有说话。
“我……想跟你谈谈。”我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诚恳,“关于你弟弟的事,还有……我妹妹。”
他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像死灰复燃的火星。“你……你肯说了?”
“这里不方便。”我看了看四周,“去那边小广场吧,安静点。”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跟上了我。求索真相的执念,已经压倒了他所有的警惕。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两条略显冷清的街道,走向那个预定的广场。暮色四合,路灯尚未完全亮起,四周的建筑投下浓重的阴影。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张破旧的长椅和几棵叶子掉光的老树,在晚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
走到广场中央,我停下脚步,转过身。赵志刚紧盯着我,呼吸有些急促。“你知道什么?快告诉我!”
按照计划,此时刘渟安排的人应该已经就位,会在不远处制造一点小动静,吸引赵志刚的注意力,然后……但我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和痛苦刻满沟壑的脸,那双燃烧着最后希望的眼睛,准备好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忽然意识到,我正在参与的,是一场对真相追寻者的围猎。我们用他唯一的软肋——对弟弟死亡的执念——作为诱饵,将他引到这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赵先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偏离了剧本,“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放下会更好?”
赵志刚愣住了,眼中的希望之火瞬间被疑惑和愤怒取代。“放下?你说放下?那是我亲弟弟!他死得不明不白!你让我放下?!”他激动起来,向前逼近一步,“你是不是在耍我?你们兄妹根本就是一伙的!你们知道真相,对不对?!王建国就是她害死的!化工厂的事也跟她有关!对不对?!”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带着凄厉的绝望。我下意识地后退,心脏狂跳。计划出了偏差,我没有成功吸引他的注意力,反而激怒了他。
就在这时,广场边缘的阴影里,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赵志刚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他猛地转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就是现在!按照计划,他应该会走过去查看,然后……
然而,赵志刚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动。他转回头,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和疯狂,死死盯住我。“你们……你们想干什么?那里有什么?”他不再追问真相,而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一个在底层挣扎、时刻警惕着恶意的人,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慌了。刘渟没有告诉我,如果计划出现意外该怎么办。我只是个引子,不是执行者。
“没……没什么。”我试图稳住他,“可能是野猫。”
“野猫?”赵志刚冷笑一声,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看起来像是自制的东西,指向我。那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但绝对具有威胁性。“你们是不是想害我?就像害死我弟弟一样?说!”
我浑身冰凉,僵在原地。我没想到他会带着武器,更没想到局面会失控到这一步。阴影里,刘渟安排的人似乎也犹豫了,没有按原计划行动。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然……”赵志刚的手在颤抖,但眼神狠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广场另一侧的阴影里快步走出。是刘渟。她穿着深色的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走得不快,但步伐稳定,径直朝我们走来。
赵志刚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他调转“武器”的方向,对准刘渟。“你……你别过来!”
刘渟在距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掀开了帽子。她的脸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赵先生,把东西放下。你伤不到任何人,只会害了自己。”
“是你……果然是你!”赵志刚看到刘渟,情绪更加激动,“你承认了!是你干的!”
“我承认什么?”刘渟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我们每个人耳中,“我承认,十二年前,我在化工厂外面的小卖部买过水。我承认,我知道王建国不是好人。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弟弟的死是意外,王建国的死是疾病。法律和医院都有记录。你执着于一个不存在的阴谋,折磨了自己十二年,还不够吗?”
她的否认干脆利落,眼神坦荡,仿佛在陈述最简单的事实。如果不是我知道笔记本上的记录,我几乎也要相信她了。
赵志刚显然不信,他嘶吼道:“你撒谎!我查到了!时间、地点都对得上!还有你的眼神……我不会认错!”
“眼神?”刘渟微微歪头,露出一个近乎天真的疑惑表情,“赵先生,你因为一个孩子的眼神,就认定她是凶手?这会不会……太荒谬了?你需要的不是真相,是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四个字再次刺激了赵志刚,他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狂怒地挥舞着手里的东西:“你们这些杀人凶手!刽子手!我要为志强报仇!”
他猛地朝刘渟冲去,动作因为激动而变形。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甚至来不及惊呼。
只见刘渟不退反进,侧身,抬手,动作快如闪电。我根本没看清她做了什么,只听赵志刚闷哼一声,手里的东西脱手飞出,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而他本人则被刘渟反拧住胳膊,按倒在地,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赵志刚在地上挣扎,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刘渟单膝压住他的后背,一只手控制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喷雾剂,对着他的口鼻迅速按了一下。
赵志刚的挣扎立刻减弱,眼神迅速涣散,几秒钟后,彻底失去了意识,瘫软在地。
广场上恢复了死寂。只有晚风吹过枯枝的声音,和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赵志刚,又看看缓缓站起身、神色依旧平静的刘渟,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这就是“最温和”的方式?电光火石间的制服,精准的麻醉剂,然后像处理一件货物一样,将他送往未知的“疗养院”?
刘渟捡起地上赵志刚掉落的“武器”,那果然是一把粗糙磨制的金属片,绑在木柄上,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绝望的象征。她看了一眼,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哥,帮忙。”她低声说,示意我抬起赵志刚的脚。
我机械地照做。我们一前一后,抬着昏迷的赵志刚,快速走向广场边缘。
那里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没有标识的灰色面包车,车门滑开,两个穿着普通工装、面无表情的男人接过赵志刚,将他安置在车厢里。整个过程无声而高效。
车门关上,面包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夜色,消失不见。
从我们进入广场,到面包车离开,总共不到十分钟。
广场依旧空无一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垃圾桶里那把粗糙的“武器”,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麻醉剂气味,证明着刚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
刘渟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我面前。她的脸色在昏暗的路灯下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稳定。“结束了。”她说。
结束了?一个人的自由,一个人的执着,就这样被“结束”了?用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将他从他自己的人生中强行抹去?
“他……会怎么样?”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问。
“会得到照顾,会安静下来,会忘记不该记住的事情。”刘渟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天气,“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最好的结局?谁定义的?我们吗?
我看着她,这个在关键时刻果断出手、掌控一切的妹妹。她保护了我,处理了“麻烦”,用她认为最有效的方式。我本该感激,或者至少,松一口气。但涌上心头的,只有无尽的寒意和一种深沉的悲哀。我们正在变成我们最初恐惧的那种人——为了自保,可以轻易决定他人的命运。
“回家吧。”刘渟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凉,“汤该炖好了。”
我任由她拉着,麻木地跟着她往回走。夜色中的西安城墙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位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却始终不言不语的古老巨人。我们穿过熟悉的街巷,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泡馍馆的灯光在前方亮着,温暖而诱人,像黑暗海洋中唯一的灯塔。
但我知道,从今晚起,这灯塔的光,也染上了洗不净的阴影。我们抬着赵志刚走向面包车的那段路,很短,却像走过了漫长的道德荒原。
回到店里,灶上的羊肉汤果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空间。刘渟像往常一样,系上围裙,给我盛了一碗汤,又掰好馍放进去。
“趁热吃。”她说,在我对面坐下,自己也盛了一小碗。
我拿起勺子,看着碗里翻滚的油花和沉浮的肉块,却毫无食欲。赵志刚最后那个疯狂而绝望的眼神,反复在我眼前闪现。
“渟渟,”我放下勺子,“我们……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别人眼中的‘麻烦’,需要被这样‘安静’地处理掉?”
刘渟舀汤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在蒸汽后有些模糊。
“不会的。”她轻声说,语气却异常坚定,“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那样对你。同样,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会彻底变成怪物。”她顿了顿,补充道,“这是我们说好的,一起扛。扛住外面的,也……扛住里面的。”
里面的?指的是我们心中那不断滋长的黑暗吗?
我没有再问。有些答案,或许不知道更好。
我们沉默地吃着这顿滋味复杂的夜宵。
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远处的霓虹闪烁不定。
这座古老的城市依旧在运转,车流人海,悲欢离合。
而在这间小小的泡馍馆里,一对兄妹刚刚完成了一次黑暗的“合作”,用他们的方式,“解决”了一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