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渟回来了,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某种轨道上。
但我知道,轨道之下,地基已经松动。
我们之间那场槐树下的对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幽暗房间的门。门后的东西我们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主动提起,但它的存在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她开始有意识地让我接触一些“边缘”信息。不是核心机密,更像是一种生存常识的普及。比如,她会指着电视新闻里某起看似普通的意外事故,用闲聊般的语气分析其中可能的人为痕迹;或者,在清理厨房时,她会随口告诉我,某些常见的化学物品在特定条件下混合,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以及如何安全地处理残留。她的讲解冷静、专业,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就像在传授一门手艺。而我,这个泡馍馆老板,则默默地将这些知识记下,心里清楚,这不再是单纯的“妹妹在分享奇怪兴趣”,而是我们“一起扛”的一部分——了解规则,才能更好地在规则下生存。
泡馍馆的生意依旧。林薇的专栏刊登了,配图果然是我低头切肉的那张侧影。文章写得很好,充满人情味和对传统手艺的尊重。杂志社寄来了样刊和一笔不算丰厚的稿费。林薇打电话来,声音雀跃,说主编很满意,读者反响也不错,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他们杂志举办的一个本地美食文化沙龙。
“就是一些餐饮同行、美食博主和文化界的朋友聚聚,交流一下。”她在电话那头说,“我觉得你应该多出来走走,认识些人,对店里也有好处。”
我握着话筒,看向正在柜台后核对账目的刘渟。她似乎没在听,但我知道,她的耳朵一定竖着。自从槐树下谈话后,她对“外部世界”的警惕有增无减,尤其是对林薇这个试图将我拉向“正常”生活的存在。
“我考虑一下。”我含糊地应道。
挂了电话,刘渟抬起头,状似随意地问:“林薇姐?”
“嗯。约我去个活动。”
“哦。”她应了一声,继续低头看账本,笔尖在纸上划出轻微的沙沙声。过了几秒,她才又开口,声音平淡:“哥,你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还需要更多‘交流’吗?”
这话问得很有技巧。没有直接反对,却点明了核心矛盾——我们生活的本质是隐藏和隔离,过多的社交意味着暴露的风险。
“我知道。”我说,“我会推掉的。”
她没再说什么,但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些。这种微妙的控制与妥协,成了我们新常态的一部分。我放弃一些对外界的探索,换取她稍许的安心;她则收敛一些过度的保护欲,尝试给予我一点知情权和选择空间。我们像两个在雷区边缘跳舞的人,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步伐,避免踩响脚下的地雷。
然而,外部世界并不总是按照我们的意愿运转。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气阴沉。店里客人不多,我正擦拭着柜台,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不是食客,而是一个穿着得体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斯文,戴着金丝边眼镜,但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审视感。
“请问,是刘帅先生吗?”他走到柜台前,语气礼貌而疏离。
“我是。您有什么事?”我放下抹布。
男人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证件夹,在我面前亮了一下。证件上的徽章和字样让我心头一紧——市场监督管理局。
“我姓陈,是市监局的。接到相关反映,来对‘帅帅泡馍馆’的卫生、消防及经营资质进行例行检查,请配合。”陈姓官员语气平稳,不容置疑。
例行检查?这个时间点?我开店一年多,从未遇到过这种“突然”的例行检查。而且,他的目光扫过店内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家普通小吃店,更像是在寻找什么。
“好的,您请便。”我压下心头的疑虑,尽量表现得配合。
陈官员开始仔细检查。他查看了我的营业执照、食品经营许可证、健康证,询问了食材进货渠道,甚至要求查看近期的进货单据。他检查了后厨的卫生状况,打开冰柜查看食材储存,用仪器测试了消毒柜的温度,还仔细查看了消防器材的有效期和摆放位置。整个过程一丝不苟,挑不出任何毛病。
刘渟不知何时从后面走了出来,她换上了一身简单的t恤牛仔裤,扎着马尾,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女孩的紧张和好奇。“哥,怎么了?这位是……”
“市监局的领导,来例行检查。”我介绍道。
“哦,领导好。”刘渟乖巧地打招呼,眼神清澈无辜,“我们店一直很注意卫生的,我哥每天都要打扫好几遍呢。”
陈官员看了刘渟一眼,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继续他的检查。但他的目光在扫过刘渟时,似乎多停留了半秒。
检查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陈官员合上记录本,对我说:“刘老板,从目前检查情况看,基本符合要求。但有几个小问题需要注意,消防通道门口不要堆放杂物,消毒记录要更规范。我们会出具书面通知,限期整改。”
“好的,一定整改。”我连忙应道。
陈官员收起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刘渟,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刘老板是本地人?听口音不太像。”
“父母是本地人,我们小时候在外地待过几年。”我谨慎地回答。
“哦。”他点点头,“生意不错,好好做。现在对食品安全抓得紧,合规经营最重要。”
说完,他推门离开了。
我和刘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这绝不是什么“例行检查”。时机太巧,检查得太细,最后那句关于口音的询问更是意味深长。
“李兆龙?”我低声问。
“有可能。”刘渟走到窗边,看着陈官员消失在街角,“利用官方渠道施压,是他的风格。查不出实质问题,也能恶心我们,让我们时刻感到被盯着。”她转过身,眼神冰冷,“而且,他刚才看我的眼神……不完全是公事公办。”
“他认出你了?”我心里一沉。
“不一定。但可能听说过什么,或者……有人给他看过照片。”刘渟走到柜台后,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哥,最近除了林薇,还有没有别的生人跟你搭过话?或者打听过店里的事?特别是关于我的。”
我仔细回想,摇了摇头。“没有特别明显的。就是之前感觉有人盯梢,但后来没再出现。”
“盯梢的人可能换了方式。”刘渟沉吟道,“直接动用官方力量,更隐蔽,也更难防备。这次是市监局,下次可能是消防、税务、甚至派出所……只要想找麻烦,总能找到由头。”
我感到一阵烦躁。泡馍馆是我苦心经营、视为避风港的地方,现在却可能成为别人攻击我们的突破口。这种无力感让人窒息。
“那我们怎么办?”我问。
刘渟沉默了片刻,说:“正常应对。该整改整改,该配合配合。不要表现出任何异常。李兆龙想用这种方式吓唬我们,逼我们自乱阵脚,或者露出破绽。我们偏要表现得无懈可击。”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至于他那边……我会想办法查查,这个陈官员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收了多少钱。找到把柄,或许能反制。”
她的思路清晰而冷酷,完全是应对威胁的杀手思维。我点了点头,知道这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但内心深处,那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按照要求进行了整改,清理了消防通道,完善了消毒记录。刘渟则动用了她的渠道去调查陈官员和李兆龙。她告诉我进展不多,那个陈官员背景干净,表面上看不出和李兆龙有直接关联,但私下是否有交易,很难查。
“李兆龙很小心,不会留下明显把柄。”刘渟说,“不过,我查到另一件事。李兆龙最近资金链好像有点问题,他那个靠山,好像出了点事,自顾不暇。所以他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焦躁,手段也可能更激进。”
这不算好消息。困兽犹斗,往往更危险。
就在我们紧绷神经应对可能来自官方的后续麻烦时,一个更意想不到的“客人”出现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华灯初上。我正在后厨忙着,刘渟在前面招呼。忽然,我听到前面传来一阵略显激动、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男声,似乎在急切地询问什么。
我擦擦手,走到前厅。只见柜台前站着一个男人,正是雨夜来过的赵志刚。他看起来比上次更加憔悴,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的旧夹克沾满了灰尘。他双手紧紧扒着柜台边缘,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刘渟,嘴里反复说着:“是你……肯定是你……我查到了……我查到了更多……”
刘渟站在柜台后,脸上带着营业式的微笑,眼神却平静无波,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先生,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们这里是泡馍馆。”
“我没认错!”赵志刚的声音陡然提高,引来店里其他客人侧目,“化工厂!小卖部!还有王建国!我都查了!时间,地点,都对得上!你当时就在附近!你……”
“先生,”刘渟打断他,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您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懂。如果您是来吃饭的,欢迎。如果不是,请不要影响其他客人。”
“吃饭?”赵志刚惨笑一声,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弟弟死了十二年!我找了十二年!现在好不容易有点线索……你让我吃饭?”他忽然猛地一拍柜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你把话说清楚!王建国是不是你害的?!化工厂的事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店里的客人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纷纷看了过来,交头接耳。气氛瞬间变得紧张。
我快步走上前,挡在刘渟和赵志刚之间,沉声道:“赵先生,请你冷静点!这里是我的店,不是你闹事的地方!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报警?好啊!你报啊!”赵志刚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声音更加激动,“让警察来查!查查你这个妹妹到底是什么人!查查王建国到底怎么死的!”
他的声音很大,在小小的店面里回荡。我看到刘渟的眼神冷了下去,她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往身后摸去——那里是放刀具的地方。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绝不能让他在这里闹大!绝不能引来警察的深入调查!那会毁了一切!
“赵先生!”我提高声音,试图压过他,“你弟弟的事我们很同情,但你不能把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们头上!王建国是病死的,有医院证明!你再胡搅蛮缠,诽谤他人,法律也不会容你!”
也许是“法律”两个字触动了他,也许是看到店里其他客人异样的目光,赵志刚的激动稍稍平复了一些,但眼神里的偏执和痛苦丝毫未减。他喘着粗气,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面无表情的刘渟,忽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了下来。
“你们……你们都是一伙的……”他喃喃着,眼神涣散,“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没人会信我……没人……”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转身,失魂落魄地朝店外走去,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店里的客人渐渐收回目光,低声议论着。我松了口气,但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刘渟走到我身边,低声说:“他查到了一些东西,但应该没有实质证据。不过,他这样闹,很危险。李兆龙的人如果注意到他……”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赵志刚的执着,不仅对他自己是危险,也可能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惊动水下的其他猎食者,比如李兆龙,甚至……“公司”。
“我去看看。”刘渟说着,就要往外走。
“渟渟!”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别去!你现在去,更说不清!”
她停下脚步,看着我抓住她的手,又抬眼看了看我焦急的脸,最终点了点头。“好,听你的。”她抽回手,转身开始安抚受惊的客人,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但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赵志刚的出现,像一道裂痕,出现在我们努力维持的平静日常之上。市监局的检查,李兆龙在暗处的窥伺,赵志刚在明处的执着……各种压力从不同方向涌来,我们的泡馍馆,这个小小的避风港,似乎正在变得风雨飘摇。
晚上打烊后,我们沉默地收拾着。刘渟忽然说:“哥,赵志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会毁了自己,也可能……毁了我们。”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听出了其中的决断。我看着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
“你想怎么做?”我问,声音干涩。
“让他‘安静’下来。”刘渟说,没有看我,继续擦着桌子,“用最温和的方式。比如,帮他离开这里,去一个他查不到任何东西、也能开始新生活的地方。或者……让他‘病’一场,住段时间医院,冷静一下。”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讨论如何处理一件多余的家具。我明白,这已经是她考虑到我的感受后,所能提出的“最温和”的方案了。比起直接让一个人消失,这确实算得上“仁慈”。
但我依然感到一阵寒意。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哪怕是以“帮助”或“治疗”的名义,这种权力感本身,就令人恐惧。而行使这种权力的,是我的妹妹。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艰难地问。
刘渟停下动作,看向我,眼神里有一丝无奈。“哥,这个世界不是泡馍馆,不是你把汤熬好、肉切好,客人就会满意。有些麻烦,不会自己消失。你不处理它,它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把你压垮。”她走到我面前,仰头看着我,“我们答应过,一起扛。扛,有时候就意味着要做一些……不那么舒服的决定。”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面映出我犹豫而痛苦的脸。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赵志刚是一个定时炸弹,他的执着和痛苦是真实的,但他的行为正在将我们所有人拖向不可预测的危险境地。放任不管,后果可能更糟。
可是……我们有什么权利,去“安排”别人的人生?哪怕是以“为他好”的名义?
这个道德困境像一块巨石压在我胸口。我既无法像刘渟那样冷静地权衡利弊、做出“最优解”,也无法天真地认为可以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让我……再想想。”我最终只能这样说。
刘渟点了点头,没有逼我。“好。但时间不多。李兆龙那边不会闲着,赵志刚也不会放弃。我们得尽快决定。”
那一夜,我再次失眠。
泡馍馆的香气,还能掩盖多久这日益浓重的血腥与阴谋?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和刘渟,这对在深渊边缘相依为命的兄妹,即将面临又一个残酷的选择。而这个选择,或许会将我们推向更深的黑暗,也或许,会让我们抓住一丝微弱的光。
但无论如何,路,还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