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城中央广场。
夕阳如血,残阳的余晖洒在那堆巨大的、散发着混合了腐烂草木与陈年泥土腥味的废墟上。
烟尘已散,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狂热却并未随之冷却。
相反,随着“青云堆”的崩塌,这座广场仿佛从一个单纯的朝圣地,变成了一场全民参与的“悟道狂欢”。
并没有人因为塔塌了而离去。
数万名修士像是一群在垃圾堆里寻宝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围聚在废墟周围。
他们的表情不再是单纯的敬畏,而是充满了某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与贪婪。
“别抢!那根烂树枝是我先看到的!”
一名金丹期修士全然不顾形象,撅着屁股从泥坑里抠出一根沾满不明黑色粘液的枯枝,激动得浑身颤抖:
“这是圣人留下的‘道渣’!你们看这纹理,看这腐烂的程度,分明暗示着‘枯荣有序,大道无常’的至理!”
旁边,一个散修更是疯狂,直接脱了储物袋,一铲子一铲子地往里装黑泥,一边装一边热泪盈眶:
“带回去!都要带回去!这泥里混杂了塔身崩塌时的毁灭气息,撒在自家灵田里,种出来的灵谷绝对能让人立地飞升!”
甚至有世家公子为了争夺一块沾着疑似鸟屎的碎石,直接祭出了本命法宝,在泥浆里打得不可开交。
不远处的石头上,钱多多眼神空洞地看着这一切。
作为万宝城的城主,作为一个精明到骨子里的商人,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被丢进了油锅里反复煎炸。
塔塌了,虽然张凡大师兄用“心中有塔”这种高深的理论稳住了局面,
甚至让万宝城的逼格在某种层面上不降反升,变成了一种“废土流”的修仙圣地。
但是……
钱多多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心口,总觉得不踏实。
“虚的,都是虚的啊。”
钱多多喃喃自语。
他是做生意的,最讲究实物抵押。
光靠“心中有道”,这万宝城周边的房价怎么炒?
这一堆烂泥,怎么好意思向那些远道而来的中州大能收高额门票?
总得有点镇得住场子的东西吧?
哪怕是一块匾额,一个手印也行啊!
就在钱多多患得患失,感觉自己即将错失一个亿的时候,一只如同棕熊利爪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噗——”
钱多多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被拍得矮了半截,原本就沾满泥点的锦袍更是直接坐进了泥坑里。
他惊恐地回过头,正对上熊霸那张粗犷、黝黑,此刻却带着几分罕见扭捏的大脸。
“大……大师?”钱多多揉着快要散架的肩膀,哆嗦着问道,
“您有何吩咐?是不是饿了?我这就让人去把城里最好的厨子抓来……”
“不是吃的。”
熊霸摆了摆手,那双铜铃大眼中流露出一丝愧疚。
俺老熊是个实在人。
虽然师兄说这塔塌了是“道”,但熊霸心里门儿清。
这塔大概率是因为自己刚才吃土豆吧唧嘴,或者是因为盖得不够丑,惹得远在大竹峰的师尊不高兴,直接远程出手给拆了。
那是师尊的脾气,俺懂。
但这事儿毕竟坑了钱多多。
人家出钱出地又出人,结果最后落下这么一堆垃圾。
俺拍拍屁股就走,那不成了吃白食的流氓了吗?
“老钱啊。”熊霸蹲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钱多多平齐,语气诚恳地说道,
“俺寻思着,这事儿办得不地道。虽然塔没了,但这满城的烂泥巴你也得收拾半天。俺琢磨着,得给你留点啥念想,算是补偿。”
钱多多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光芒,就像是饿了三天的野狼突然看见了一根还在滴油的肉骨头。
“念想?!”钱多多的声音都变调了,颤抖着伸出手,
“大师要赐宝?是那根烧火棍上的木屑?还是您吃剩下的半个土豆?”
“那些都不值钱。”
熊霸摇了摇头,把手伸进怀里,掏啊掏,掏了半天。
随着他的动作,几块碎饼干渣子、两个干瘪的果核掉落在地。
最后,他在怀里的最深处,摸出了一张皱皱巴巴、边缘还有些发黄、折叠成方块状的宣纸。
那纸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上面还沾着点油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葱花味。
熊霸小心翼翼地把纸展开,铺在膝盖上,还没等说话,先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一块污渍。
“这是俺下山前,从师尊的书桌下面捡……咳,求来的。”
熊霸有些心虚地改了口,随后用一种近乎朝圣的语气说道,
“这是师尊亲手画的……设计图。”
这几个字一出,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正在一旁用布条细细擦拭烧火棍的张凡,手猛地一抖,烧火棍差点砸脚面上。
他如同瞬移一般,瞬间凑了过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纸。
“师尊亲笔?!”
钱多多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张纸,仿佛捧着的不是一张废纸,而是整个修仙界的重量。
他定睛一看。
只见那泛黄的宣纸上,用极其潦草、狂野的笔触,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圆圈。
那个圈画得极其随意,甚至连首尾都没连上,留了个缺口。
而在大圈里面,横七竖八地画了几道波浪线,像是喝醉了酒的蚯蚓在爬行,又像是顽童随手的涂鸦。
最令人费解的,是在圈的最中间,有一坨浓重的、黑乎乎的墨迹。
看起来像是笔锋顿住时滴落的墨团,又像是被谁随手按死的一只苍蝇,周围还溅开了几点微小的墨渍。
整幅图,透露出一股浓郁的、不加掩饰的……敷衍感。
如果李玄在这里,他一定会捂着脸承认,这确实是他画的。
那是三个月前,大竹峰后山的野猪繁殖太快,原本的猪圈不够用了。
那天中午,李玄一边啃着葱油饼,一边随手扯了张包饼的纸,给负责喂猪的熊霸画了个扩建草图。
那个圈,代表猪圈的范围。
那个缺口,是留出来的猪圈门。
那些波浪线,代表要把篱笆扎得密一点,还要带刺,别让猪崽子钻出去。
至于中间那个黑点……
那是当时正好有一只不知死活的花蚊子停在纸上,李玄顺手一指头给戳死了。
但这幅图,在此时此刻的万宝城,在已经彻底被“迪化光环”笼罩的钱多多和张凡眼里,那就完全变了味了。
“嘶——!!!”
钱多多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苍茫古老、却又带着无尽杀伐的气息扑面而来,激得他头皮发麻。
“这线条……这走势……”
钱多多瞪大了眼睛,指着那几道波浪线,声音都在哆嗦:
“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合九宫八卦之变!每一道弯曲,都仿佛切断了空间的联系,让人捉摸不透!
这哪里是线条,这分明是天地规则的具象化!”
张凡此时也眯起了眼睛,神色凝重至极。
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沿着那“波浪线”的轨迹比划了一下。
仅仅是临摹了一半,张凡的脸色便是大变,猛地后退半步,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好恐怖的阻滞感!”
张凡惊呼道,
“看似是防御的栅栏,实则是进攻的獠牙!师尊这几笔,分明是将‘困阵’与‘杀阵’完美融合!
这几道波浪线一旦激活,便是天堑,任何试图跨越的存在,都会被空间裂缝绞成碎片!”
“那天堑之内呢?”钱多多的手指向那个并未封口的大圈。
“那个圈……”张凡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敬畏,
“圆融无漏,却又留有一线生机。这正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的真意!
这是‘画地为牢’的大神通!只要进了这个圈,便是大罗金仙也插翅难飞!”
“最绝的是这一笔!”
熊霸虽然看不懂啥阵法,但他记得师尊当时戳死蚊子那一下的“快、准、狠”。
于是,他也伸出那根比胡萝卜还粗的手指,指着中间那个像死苍蝇尸体一样的黑墨点,
一脸笃定地说道:“这是阵眼!”
“你们看这墨迹炸开的形状,是不是像一朵血花?”
熊霸回忆着当时的场景,煞有介事地说道,
“师尊当时点这一笔的时候,那是杀气腾腾,眼神冰冷。俺当时在旁边都吓得哆嗦,感觉魂儿都要飞了!”
“阵眼……杀气腾腾……一指断魂……”
钱多多喃喃自语,脑海中瞬间自行脑补出一幅画面:
九天之上,一位白衣胜雪的绝世仙人,站在云端俯瞰众生。
面对万千神魔来袭,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点。
轰!
天地崩塌,万魔灰飞烟灭,只留下一滩血迹,正如这纸上的墨点。
“我懂了!我全都懂了!”
钱多多猛地抬起头,满面红光,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这根本不是什么建筑图纸!这是令师赐予万宝城的护城神阵图啊!”
“外圆内方,乱中有序,一点击杀!”
钱多多死死抓着那张沾着葱花味的废纸,像是抓着自己的命根子:
“这是……‘混沌无极镇魔图’!”
熊霸愣了一下,挠了挠头。
混沌无极镇魔图?
俺寻思当时师尊嘴里嘀咕的是“防猪乱拱加强版”啊?
不过看着钱多多那副如获至宝、恨不得当场给这张纸磕三个响头的样子,熊霸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名字这东西,就是一个代号。
文化人起名就是讲究,听着确实比“猪圈图”霸气多了。
“你照着这个修。”
熊霸站起身,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钱多多的肩膀,
“把你那华而不实的城墙拆了,按这个圈的形状重新砌。
记住,那几道波浪线一定要修得一模一样,歪一点都不行,哪怕是那个缺口也得留着。
只要修好了,保你万宝城固若金汤,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谨遵大师法旨!”
钱多多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高举图纸,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钱某定当倾尽家财,也要将此神阵复刻出来!
从此以后,这张图就是我万宝城的镇城之宝,与城同在!谁敢动它,除非从我钱多多的尸体上跨过去!”
……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幕会在许多年后,成为整个南域修仙界的传说。
十万魔修大军横扫八荒,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各大宗门纷纷闭山自保。
然而,当那不可一世的魔道尊者率领大军杀到万宝城下时,却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城头上,高高悬挂着的那张早已泛黄、甚至有些破损的宣纸。
那纸被封印在万年玄冰之中,在阳光下散发着诡异的光泽。
那歪歪扭扭的线条,在魔尊那双看破虚妄的魔眼中,化作了无数道割裂虚空、足以斩断因果的恐怖剑气;
那中间的一坨黑墨,仿佛一只来自深渊的独眼,正冷漠地注视着他的神魂,发出无声的嘲弄。
“那是……上古第一杀阵的原始阵图?!”
魔尊冷汗直流,只觉得一股大恐怖笼罩心头,仿佛只要再往前踏一步,就会被那位传说中的存在隔空抹杀。
他仿佛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青云宗主,正站在虚空之上,手里拿着一根烧火棍,漠然地看着一群蝼蚁。
“那根本不是阵法!那是道!是纯粹的毁灭之道!”
魔尊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撤!快撤!此城有大恐怖!这是陷阱!!”
魔尊一声令下,十万魔军连滚带爬,连夜退兵三十里,从此绕道而行,再不敢踏入万宝城半步。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此时此刻。
万宝城外,夕阳西下,将三道身影拉得老长。
钱多多带着全城百姓,一路送出了十里地,那场面比送亲爹还隆重。
“三位大师,真的不再多住几日了吗?”钱多多眼泪汪汪,他是真的舍不得这三位活财神,
“城里的‘青云洞天’土窑还没让您几位验货呢!我都准备好了最好的陈年烂泥……”
“不必了。”
张凡背着烧火棍,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城市。
因为“审美降级”,万宝城现在看起来破破烂烂,城墙被扒了一半,到处都是泥坑和废墟,活像个难民营。
但在张凡眼里,这充满了“不破不立”的道韵,比之前那个满身铜臭味的城市美了一万倍。
“缘起缘灭,终有一别。”
张凡淡淡地说道,声音清冷而富有磁性,
“万宝城已得师尊真传,日后定能成为南域乃至整个修仙界的一股清流。”
熊霸也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大白牙。
他看着城墙上正在动工拆除白玉砖、准备换成烂泥巴的工匠们,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下顺眼多了。老钱啊,记住俺的话,泥巴要用陈年的,越臭越好,那样才接地气。师尊常说,大俗即大雅。”
“一定!一定!”钱多多点头如捣蒜,并迅速掏出个小本本记下:要臭泥,越臭越好。
就在这充满“依依惜别”和“废土美学”的感人氛围中,一直没说话的陆雪晴突然开口了。
她怀里抱着那把已经不再寒气四溢、反而显得有些朴实无华的长剑“秋水”,清冷的目光扫过沉浸在自我感动中的二人。
声音如同碎冰碰壁,没有一丝感情波动。
“废话说完了吗?”
张凡和熊霸浑身一僵,立刻收敛了笑容,立正站好。
陆雪晴没有看他们,只是抬头看向北方。
那里是极北冰原的方向,风雪已经在天边隐约可见。
“别忘了我们出来的目的。”
陆雪晴伸出粉嫩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嘴唇。
那一瞬间,她眼中的清冷瞬间被一股决绝的狂热所取代,仿佛变了一个人。
“师尊还在等着。”
“如果因为你们的磨蹭,耽误了师尊吃冰镇西瓜的最佳口感……”
她手中的“秋水”剑微微出鞘半寸,一股实质般的寒气瞬间让周围的温度下降了好几度,地上的野草瞬间结霜。
“那就是欺师灭祖。”
张凡和熊霸齐齐打了个哆嗦,这股杀气比那张“镇魔图”还要真实。
“师妹说得对!”张凡立刻正色道,一脸的大义凛然,
“天大地大,师尊的胃口最大!为了师尊的西瓜,纵然是刀山火海,我等也去得!”
“走!去那个啥冰原!”熊霸一挥拳头,浑身肌肉隆起,“谁敢拦着俺找冰髓,俺就把他种在土里当肥料!”
三人再不停留,化作三道流光,朝着极北方向疾驰而去。
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钱多多站在城门口,久久未能平复心情。
身后,一名管家凑了上来,小声问道:
“城主,这三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这手段,这气魄,简直闻所未闻。拆了咱们的楼,咱们还得谢谢人家。”
钱多多深吸一口气,抚摸着怀里的那张“神阵图”,眼中满是敬畏。
“拆楼如喝水,视至宝如粪土,一张废纸镇乾坤……”
钱多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给出了那个即将在修仙界流传千年的评价:
“他们是……青云三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