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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御史台。

安之维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堆满了卷宗。这是他入职监察御史的第七日,每日的工作就是整理旧案卷宗,熟悉御史台的规矩和流程。工作枯燥,但他做得一丝不苟——每一份案卷他都仔细阅读,做笔记,试图从中理解朝廷的律法、办案的流程,还有……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人心。

窗外春光正好,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但安之维的心却像被什么压着,沉甸甸的。这些天他看到了太多触目惊心的案卷:贪赃枉法、构陷忠良、草菅人命……桩桩件件,都指向这个看似光鲜的朝廷,内里早已腐坏不堪。

他想起了自己考卷上写的那句话:“今观朝堂,非酷吏太多,而是庸吏太多、贪吏太多、不敢任事之吏太多!”

现在看来,他说得还是太客气了。

“安御史。”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魏元忠站在门口,一身洗得发白的官服,神情严肃。

安之维连忙起身:“魏大人。”

魏元忠没有废话,直接道:“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

安之维放下手中的卷宗,跟着魏元忠出了御史台。两人没有坐马车,而是步行穿过神都的街巷。魏元忠走得很快,安之维要小跑才能跟上。

他们走的路线越来越偏,从繁华的市井到冷清的坊巷,最后来到一座高墙环绕的建筑前。墙是青灰色的,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铁门,门口站着两名持戟的卫兵,神情冷漠。

安之维的心沉了下去。他认出了这个地方——神都大牢,俗称“诏狱”。这里是关押重犯的地方,也是审讯犯人的地方。据说进了这里的人,很少有能活着出来的。

“魏大人,这是……”安之维的声音有些干涩。

魏元忠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陛下点了你为状元,授你监察御史,是要你用你的锐气,整顿朝纲。但光有锐气不够,还要知道……这朝堂的黑暗,到底有多深。”

他走到铁门前,卫兵显然认识他,没有阻拦,直接打开了门。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是石壁,壁上插着火把,火光摇曳,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混合着霉味、血腥味,还有……绝望的味道。

安之维跟着魏元忠走进去,每走一步,心就沉一分。他能听到隐约的哀嚎声,从甬道深处传来,时断时续,像来自地狱的回响。

甬道尽头是一间审讯室。室内很宽敞,但陈设简单得可怕——正中一张铁椅,旁边摆着各种刑具:夹棍、烙铁、皮鞭、竹签……每一件都泛着幽冷的光。

一个人背对着他们站在铁椅旁,正用一块白布擦拭手中的铁钩。那人身材瘦高,穿着深青色官服,动作缓慢而专注,像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来俊臣。”魏元忠开口。

那人转过身。

安之维看清了他的脸。大约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甚至可以说得上文雅,但那双眼睛——冷漠,空洞,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深井,看久了会让人不寒而栗。

“魏大人。”来俊臣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这位就是新科状元安御史吧?久仰。”

他说话时,嘴角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但安之维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种温和,比直接的凶恶更可怕。

“安御史,”魏元忠转向安之维,声音低沉,“这位是来俊臣来大人,御史中丞,专司诏狱审讯。从今日起,往后几个月,你就跟着他,在这里……学习。”

“学习?”安之维的声音有些颤抖,“学习什么?”

“学习如何审讯,如何查案,如何……”魏元忠顿了顿,“如何让人开口说真话。”

来俊臣走了过来,手中依然握着那枚铁钩。铁钩在火光下闪着寒光,钩尖上还有暗红色的痕迹。

“安御史不必紧张。”来俊臣的声音依然温和,“诏狱虽然名声不好,但这里……才是最能看清人心的地方。在这里,什么伪装都会被剥去,什么谎言都会被戳穿,剩下的,只有最赤裸的真相。”

他走到铁椅旁,用铁钩轻轻敲了敲椅背,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比如这位,”来俊臣指了指铁椅上被绑着的人——那是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身上有鞭痕,低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兵部主事周文远,涉嫌泄露军机给突厥。审了三天,什么都没说。”

来俊臣走到周文远面前,用铁钩抬起他的下巴。周文远的脸露出来,那是一张憔悴到极点的脸,眼睛半闭,嘴唇干裂,脸上有淤青。

“周大人,”来俊臣的声音依然温和,“今天想说了吗?”

周文远艰难地睁开眼,看了来俊臣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但还是摇了摇头。

“唉。”来俊臣叹了口气,像在惋惜什么,“何必呢?”

他转身,从旁边的刑具架上拿起一把竹签,走到安之维面前。

“安御史,你看,”来俊臣举起竹签,在火光下仔细端详,“这东西看起来不起眼,但用好了,比刀剑更有效。从指甲缝里插进去,一点点,一寸寸……十指连心,那种疼,能让人把祖宗八代都交代出来。”

他说得云淡风轻,像在介绍某种工具的使用方法。

安之维感到胃里一阵翻涌。他强忍着不适,但脸色已经苍白。

“怎么,不舒服?”来俊臣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安御史在考卷上不是写了吗?‘持法严明、执法如山者,乃能吏,非酷吏也。’现在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执法如山’。”

他走到周文远面前,拿起他的左手。那只手的手指已经变形,指甲缝里有干涸的血迹。

“周大人,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来俊臣说,“说,还是不说?”

周文远浑身颤抖,但还是咬着牙,摇了摇头。

来俊臣不再说话。他拿起一枚竹签,对准周文远的食指指甲缝,缓缓地、稳稳地,插了进去。

“啊——!”

凄厉的惨叫在审讯室里回荡。周文远整个人痉挛起来,铁椅被他挣扎得哗啦作响。但他被绑得太紧,动弹不得,只能承受那种钻心的疼痛。

安之维闭上了眼睛。他能听到竹签插入皮肉的声音,能听到周文远的惨叫,能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安御史,”来俊臣的声音响起,“睁开眼。”

安之维艰难地睁开眼。他看到周文远的食指指甲缝里,插着一枚竹签,鲜血正顺着竹签流下来,滴在地上。

“这才第一根。”来俊臣平静地说,“十根手指,可以插十根。如果还不够,还有脚趾。如果还不够……”

他从刑具架上拿起一把小锤:“可以把竹签敲进去,一直敲到指骨里。”

安之维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

“魏大人,”他看向魏元忠,声音嘶哑,“这就是……您要我来学习的?”

魏元忠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安之维,你知道陛下为什么点你为状元吗?不是因为你的文章写得有多好,而是因为……你敢说真话。但说真话容易,查真相难。而要查真相,有时候就必须用……非常手段。”

他走到安之维面前,直视他的眼睛:“你想整顿吏治,想扫除积弊,想还天下一个公道。但你知道那些贪官污吏有多狡猾吗?他们会销毁证据,会串通口供,会威胁证人。不用点手段,你什么都查不到。”

“可是……”安之维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没有可是。”魏元忠打断他,“这里是诏狱,是朝廷最黑暗的地方,但也是……最接近真相的地方。你要在这里待三个月,跟着来大人学习。三个月后,如果你还能坚持你的‘正直’,还能说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话,那才说明……你是真的正直,而不是……天真。”

他说完,转身看向来俊臣:“来大人,安御史就交给你了。”

来俊臣点头:“魏大人放心。”

魏元忠最后看了安之维一眼,那眼神里有期待,有担忧,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铁门关闭的声音在甬道里回荡,像某种宣判。

审讯室里只剩下安之维、来俊臣,还有那个正在惨叫的周文远。

来俊臣又拿起一枚竹签,看向周文远的中指:“周大人,现在想说吗?”

周文远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

竹签再次插入。

又是一声惨叫。

安之维看着这一切,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中崩塌。他想起父亲临死前的样子——那个被冤屈、被折磨、最终含恨而死的父亲。

当时他发誓,一定要改变这个不公的世道,一定要让那些滥用权力的人付出代价。

但现在他看着来俊臣,看着那些刑具,看着惨叫的周文远,他忽然不确定了——用这种方式换来的“公道”,真的是公道吗?

“安御史,”来俊臣忽然开口,“你觉得我残忍吗?”

安之维没有说话。

“我告诉你,”来俊臣一边擦拭竹签上的血迹,一边说,“这个周文远,泄露军机,导致北境三千将士战死。那三千人,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儿,每个人都死得不明不白。而周文远,收了突厥人三百两黄金,就卖了他们的命。”

他走到安之维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现在你还觉得我残忍吗?还是觉得……对那些战死的将士来说,对等着他们回家的亲人来说,我太仁慈了?”

安之维如遭雷击。

“这世道就是这样。”来俊臣转过身,继续审讯,“你要公道,就要有付出代价的准备。有时候,代价就是……成为你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

竹签一根一根插进去。

惨叫声一声接一声。

安之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火光照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他在想自己的考卷,想那篇《论为政者之‘器’与‘道’》,想自己写下的那句“真酷吏者,心如铁石,行如雷霆,不为私情所动,不为权势所屈”。

当时写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懂什么是“酷吏”的。

现在他明白了——他不懂。

至少,不懂得这么深,这么……血淋淋。

窗外,春光依旧明媚。但在这座大牢深处,只有永恒的黑暗,和……人性最残酷的拷问。

安之维的御史生涯,从这一天,真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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