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与神都的肃杀截然不同。虽已带了些许凉意,但运河两岸依旧垂柳如烟,市井喧嚣,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处处透着一股富庶靡丽的温柔气息。
秦赢的官船在润州码头靠岸时,并未引起太大的轰动。
他此行奉的是密旨,仪仗从简,除了必要的护卫和玄鸦成员隐匿随行外,并未摆出总督和巡察使的煊赫排场。
然而,他抵达的消息,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江南官场和世家大族圈子里,激起了层层叠叠、心思各异的涟漪。
几乎是在他入驻驿馆的当晚,拜帖和请柬便如同雪片般纷至沓来。
有润州刺史府属官的,有本地驻军将领的,更有江南几大着姓世族的——顾、陆、朱、张,乃至与漕运、盐铁牵扯颇深的马家、郑家,也都不约而同地递来了邀约。
驿馆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秦赢换下了一路风尘的常服,穿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更衬得他面容冷峻,身形挺拔如松。
他随意翻看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请柬,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冷漠。
“江南富庶,果然名不虚传。”
他放下手中一张以金粉题字、熏了名贵沉香的请柬,那是马家当家人马腾云送来的,邀他三日后于自家别业“赏菊品蟹”
“这接风洗尘的宴席,倒是比神都还要急切。”
侍立在一旁的玄鸦成员低声道:
“主上,这些人无非是想探听虚实,摸清主上此行的真正意图,甚至……试图拉拢。”
秦赢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
湿润的、带着河水与桂花香气的夜风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望着窗外运河上星星点点的渔火和画舫灯火,目光深邃。
“探听虚实?拉拢?”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朕……正愁无处着手,他们既然将机会送到面前,岂有不受之理?”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告诉来人,诸位盛情,秦某心领。三日后马家之宴,秦某准时赴约。其余各家,按次序排开,但凡有请,一概不拒。”
“是。”
玄鸦成员领命,却又迟疑道,
“只是……主上,这般是否太过招摇?恐引人猜忌。”
秦赢眸光一闪,冷冽如刀:
“招摇?朕就是要让他们猜。猜朕是来捞油水的贪官,还是来搅浑水的酷吏?
猜朕是能收买的盟友,还是必须除掉的敌人?
他们猜得越凶,动作越多,露出的破绽……也就越多。”
他需要这场场宴席,作为他观察江南这潭深水的窗口。
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些盘踞江南多年的地头蛇,在面对他这把来自神都的“利刃”时,会露出怎样的嘴脸。
三日后的马家别业,果然极尽奢华。
亭台楼阁,曲水流觞,珍馐美馔,歌舞升平。马腾云是个身材微胖、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人,未语先笑,热情周到地将秦赢迎入上座。席间作陪的,除了马家几位核心子弟,还有润州几位品级不低的官员,以及几位与马家交好的世家代表,郑家的代表亦在其列。
“秦巡察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我江南之地,别无所长,唯有这秋日肥蟹,尚可一尝,还望巡察使莫要嫌弃简陋。”
马腾云亲自为秦赢布菜,笑容可掬,话语间滴水不漏。
秦赢端坐主位,神色平静,既不过分亲热,也不显得疏离。他举起酒杯,向众人微微示意:
“马公客气,诸位盛情,秦某感激不尽。”
他浅酌一口,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席间每一个人。
那些官员们,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眼神却闪烁不定,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世家子弟们,或故作矜持,或眼神倨傲,偶尔与秦赢目光接触,便迅速避开,或挤出更热情的笑容。
马腾云更是八面玲珑,不断寻找话题,从江南风物谈到诗词歌赋,绝口不提政务,更遑论岭南战事或是巡察职权。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
一位姓朱的世家老者,借着酒意,似是无意地感叹道:
“听闻秦巡察使深得陛下信重,此番南下,总督军事,巡察州县,真是责任重大啊。如今岭南不宁,江南虽看似承平,却也难免有些刁民滋事,商旅往来繁杂,管理起来,殊为不易。”
这话看似体恤,实则是在试探秦赢对江南“繁杂”事务的态度,以及他是否会插手地方管理。
秦赢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壁,目光落在朱老者脸上,平静无波:
“陛下委以重任,秦某自当竭尽全力,保境安民,肃清奸宄。至于繁杂与否……”
他微微一顿,看到席间众人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一瞬,才缓缓道,
“在其位,谋其政。再繁杂的事务,梳理清楚,也就是了。”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表达了履行职责的决心,又没有明确指向,让在座之人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马腾云连忙打圆场:
“巡察使说的是!有巡察使坐镇,我等更是安心。来来来,尝尝这新酿的桂花酒,乃是我家窖藏精品……”
又有一位官员,借着敬酒的机会,压低声音对秦赢道:
“巡察使,江南各地官员,对您可是仰慕得紧。听闻您不日将巡察各州,下官等已在筹备,定当竭力配合。只是……江南官场,盘根错节,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望巡察使明察秋毫,体恤下情啊。”
话语间,隐隐有恳求,也有警告。
秦赢看了那官员一眼,见他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心中冷笑。他并未直接回应,只是淡淡道:“秦某行事,自有分寸。依法依规,便是对诸位最好的体恤。”
那官员脸色微微一白,讪讪地退了下去。
整个宴席,秦赢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恰到好处,既维持了表面的客套,又滴水不漏地将所有试探都挡了回去,甚至反过来,用那种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和言语,让在座之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像一块投入温吞水中的寒冰,表面平静,内里却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冷意。
他清楚地看到,在他提到“肃清奸宄”、“依法依规”时,马腾云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郑家代表端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也注意到,某些官员在相互交换眼神时,流露出的忧虑与惶恐。
这场宴席,与其说是接风,不如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试探与交锋。
当夜宴结束,秦赢登上马车离开马家别业时,夜风拂面,带着凉意。他靠在车厢壁上,闭上双眼,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宴席上一张张或谄媚、或警惕、或惶恐的面孔。
“江南……”
他低声自语,唇角那丝冷意再次浮现,
“果然是一潭浑水。”
但这潭水,已经被他这颗石子搅动了。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看这些沉滓,会如何泛起。
马家、郑家……还有那些心怀鬼胎的官员,他们的反应,已经初步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江南这块看似铁板一块的地方,并非无懈可击。
而他的南下,才刚刚开始。这场由无数宴席织就的大网,将会网住怎样的鱼虾,他拭目以待。玄鸦的羽翼,已然在暗处张开,开始搜集更具体的证据。
表面的应酬,不过是麻痹对手的烟雾罢了。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