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德请求暂缓定案、密查弩机来源的奏疏,如同投入武周朝堂这潭深水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扬州地界。
紫宸殿内,武则天高踞御座,指尖轻轻敲击着李昭德的密奏副本,凤目微垂,看不出喜怒。殿下,狄仁杰垂手而立,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殿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狄卿,”武则天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李昭德所言,你以为如何?这张谏之,是罪有应得,还是……确有冤情?”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李相处事向来稳重,若非发现重大疑点,断不会在‘人赃并获’之时,贸然请求暂缓。其所奏弩机材质来源存疑一事,关乎军国重器,非同小可。臣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彻查到底!”
“彻查?”武则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朕自然要查。只是,如今朝堂之上,要求严惩张谏之以正纲纪的呼声,可是越来越高啊。”
她目光扫过御案另一侧几份刚刚送到的奏疏,那是几位御史和门下省官员联名所上,言辞激烈,痛斥张谏之“欺君罔上”、“结交匪类”、“私运军械、其心可诛”,并隐晦质疑李昭德办案迟缓,有包庇之嫌。这些奏疏的背后,显然有一股力量在推动。
狄仁杰心中凛然,知道这是对手在神都发起的反击,意在施加压力,逼迫陛下和李昭德尽快结案。他沉声道:“陛下明鉴!越是有人急于给张谏之定罪,恰恰说明此案背后恐有隐情!若因流言与压力而仓促处置,不仅可能冤杀忠良,更会让真正的蠹国巨奸逍遥法外!臣恳请陛下,顶住压力,给予李相充足时间,查明弩机真相!”
武则天沉默了片刻,指尖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她何尝不知这其中利害?张谏之是她亲自默许狄仁杰布下的一枚棋子,若真是被构陷,那意味着江南乃至朝中,存在着一股敢于并且能够设计扳倒钦差的力量,这是她绝不能容忍的!但另一方面,若张谏之真有罪,她也不能因个人好恶而姑息。
“朕知道了。”她最终缓缓道,“传朕口谕:江南一案,关系重大,着李昭德细致勘查,务求水落石出,不必急于定论。一应所需,准其便宜调用。至于朝中非议……朕,自有分寸。”
“陛下圣明!”狄仁杰深深一揖,心中稍安。有了陛下这句“不必急于定论”和“自有分寸”,李昭德在江南便有了更大的转圜空间,也能暂时顶住来自朝堂的明枪暗箭。
然而,就在狄仁杰以为暂时稳住局面之时,武则天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狄卿,”武则天的目光变得深邃难测,“你觉得,若张谏之真是被构陷,那批弩机,最可能来自何处?”
狄仁杰沉吟道:“臣以为,无非两种可能。其一,边镇军械流失;其二,……私矿私铸。”
“私矿私铸……”武则天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寒光一闪,“我朝对矿冶、军器管制极严,何人能有如此能量,私采优质铁矿,铸造制式军械,还能瞒天过海,运至江南栽赃嫁祸?”
她站起身,走到殿窗前,望着外面恢宏的宫城,语气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冰冷:“这背后牵扯的,恐怕不是一两条小鱼小虾。狄卿,你在神都,也要给朕盯紧了。看看这满朝朱紫,究竟有多少人,心向着朕,又有多少人……包藏祸心!”
“臣,遵旨!”狄仁杰感到肩上的压力重若千钧。陛下的意思很明确,调查的范围,可能要从江南,扩展到整个朝堂了!
与此同时,扬州城内,阴谋的策划者们也收到了神都传来的不利消息。
“陛下没有催促结案!反而让李昭德继续查!”
“狄仁杰那个老匹夫,定然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
“不能再等了!必须让张谏之彻底闭嘴!”
乌篷船上,紫袍老者的脸色铁青,手中的鱼竿被他捏得咯咯作响。“李昭德和狄仁杰联手了……他们在拖时间!”
青袍老者眼神闪烁,最终闪过一丝狠厉:“既然他们想查,那就让他们查!不过,查到的,只能是张谏之更多的‘罪证’!让胡三‘招供’,就说是张谏之指使他,长期利用漕船,夹带私矿原料,送往海外牟利!把冯家海外走私的线,也给他扯上!把水彻底搅浑!”
“那真正的私矿来源……”
“放心,那条线,他们绝对查不到!现在,我们要的是快!是让张谏之永无翻身之日!只要他死了,或者罪名坐实,谁还会去关心几块破石头从哪里来的?”
一道更加恶毒的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他们要将“私运军械”和“海外走私私矿”两桩大罪,牢牢地扣死在张谏之头上,让他百口莫辩!
神都的惊雷,并未能立刻驱散扬州的阴霾,反而让暗处的较量,变得更加激烈、更加凶险。李昭德获得了宝贵的时间,但对手的反扑,也变得更加疯狂和不择手段。
张谏之的命运,如同一叶扁舟,在越来越汹涌的惊涛骇浪中,飘摇不定。而他所能依仗的,除了李昭德那边尚未可知的调查进展,便只剩下自身的智慧、坚韧,以及那或许存在的、来自暗处的微弱援手。
风暴,正在升级。而真相,依旧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等待着被血与火照亮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