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晨露还凝在窗台上，朱翊钧捧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李太后手边的紫檀木案上。茶雾袅袅升起，模糊了案上那叠军器监的账册 —— 昨夜他让骆思恭连夜抄录的，每一页都记着李伟采办的铁器与实际市价的差额，红笔标注的 “多支银两千两”“虚增铁料十吨” 刺得人眼睛生疼。
“母后尝尝，这是今年的新茶。”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指尖却在茶盏的边缘轻轻摩挲。他知道母亲爱喝龙井，特意让江南织造的人快马送来的，茶叶在沸水中舒展，像极了他此刻想要说的话，既要说得清楚，又不能太尖锐。
李太后拿起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却没心思品味茶香。她的目光落在账册上 “黄老板” 三个字上，想起昨日朱翊钧拿出的密报 —— 那上面记着弟弟在醉春楼搂着歌姬，笑说 “军器监的铁就是好，能把银子炼进我口袋里”。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钧儿，” 她放下茶盏，声音有些发涩，“你舅舅…… 他是不是真的……”
“舅舅也是一时糊涂。” 朱翊钧打断她，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体谅。他知道母亲护短，若是直接指责李伟贪墨，反而会激起她的抵触。“许是被那黄老板骗了，以为真是好铁，才多给了些银子。”
李太后的眼神松动了些。她宁愿相信是这样，相信弟弟只是愚蠢，不是贪婪。“可…… 可那账上的银子……”
“银子的事小，伤了边关的事大。” 朱翊钧突然话锋一转，目光望向窗外。宫墙下的练兵场上，锦衣卫正在操练，长枪的寒光在晨光中闪烁，喊杀声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母后您看，那些士兵练得多么卖力，他们手里的刀枪，是要去跟蒙古人拼命的。”
李太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些穿着单薄铠甲的士兵，想起去年冬天宣府送来的奏报，说有个小兵因为刀枪卷刃，被蒙古人的骑兵挑死在城墙上，尸骨都找不全。心口那股闷意更重了。
“舅舅要赚钱，何不去管丝绸采办？” 朱翊钧的声音又软了下来，像是在说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那里油水足，就算掺点假，顶多衣服不结实，穿几次就破了，不会害死人。” 他拿起案上的一支铁箭，箭头是李伟采办的，用指甲轻轻一刮，竟掉下来一层铁锈。
“可军器要是假的，” 他把铁箭放在李太后面前，铁锈在光线下泛着灰败的光泽，“他们拿着刀枪，不等于拿着烧火棍？蒙古人来了，怎么办？是让他们用这生锈的箭去射，还是用卷刃的刀去砍？”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李太后的心上。她看着那支铁箭，突然想起先帝在位时，每次看军器监的贡品，都会亲自拿起刀试砍木桩，说 “这刀要能劈开三层甲，才算合格”。那时的军器，哪有这样偷工减料的？
“是哀家糊涂了。” 李太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悔意，她猛地抓起案上那道让李伟协理采办的手谕，三下两下撕得粉碎。纸屑飘落在账册上，像一群白色的蝴蝶，“这采办的事，让他别想了！哀家这就让人去告诉他，再敢插手军器监的事，就别怪哀家不认他这个弟弟！”
朱翊钧看着她激动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欣慰，却很快又被担忧取代。“母后息怒，仔细伤了身子。” 他递过一方丝帕，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其实舅舅也不是贪得无厌，许是家里开销大，才动了歪心思。”
李太后接过丝帕，擦了擦眼角，心里又气又疼。气弟弟不争气，疼他竟落到要靠贪墨军饷过日子的地步。“他能有什么开销？哀家每月给他的月例就够寻常人家过十年了！”
“许是想给表兄们多攒些家底吧。” 朱翊钧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只是随口猜测。他知道李伟的三个儿子在京城斗鸡走狗，挥霍无度，这才逼着李伟到处找油水。“其实舅舅要是缺钱，朕从内库给他点，总比赚这黑心钱强。”
李太后愣住了。她没想到儿子会这么说，既没逼着严惩李伟，也没借机敲打她，反而想着给弟弟送银子。心里那股对儿子的愧疚和对弟弟的失望交织在一起，让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钧儿……”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这孩子总是这么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明明是李伟做错了事，他却处处顾及她的感受，连劝退的话都说得这么委婉。
“母后，” 朱翊钧拿起茶壶，给她续上热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舅舅是您的弟弟，也是朕的亲舅舅，他有难处，朕这个做外甥的，岂能坐视不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但军器监的事，绝不能再沾。那不是赚钱的地方，是沾血的地方。”
李太后重重地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儿子说得对，军器监关系着万千士兵的性命，关系着大明的边防，绝不能变成李伟谋私利的工具。“哀家知道该怎么做了。回头哀家就把自己的私库拿些出来，给你舅舅送去，让他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别再想着那些歪门邪道。”
朱翊钧笑了，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还是母后想得周到。” 他拿起那支生锈的铁箭，扔进旁边的炭盆里。铁锈遇热发出 “滋滋” 的响声，很快就化成了灰烬。“这样的东西，就该烧了，省得再害人。”
李太后看着炭盆里的灰烬，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知道，儿子用一种最温和的方式，解决了一个最棘手的问题。既保住了军器监的清白，又顾全了她的脸面，还没伤了姐弟和气。这孩子的心思，竟比朝中那些老谋深算的大臣还要缜密。
“钧儿长大了。” 她看着儿子挺拔的身影，突然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一丝欣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好像昨天他还是那个抱着她脖子撒娇的小不点，今天就已经能独当一面，为她遮风挡雨了。
朱翊钧拿起那叠账册，笑着说：“在母后面前，儿臣永远是孩子。” 他把账册递给旁边的小李子，“这些东西，就不用留着了，省得看着心烦。”
小李子接过账册，心里暗暗佩服。万岁爷这手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 既让李太后认识到了错误，收回了成命，又用内库的银子堵住了李伟的嘴，还没伤了母子和气，这手段，连张阁老怕是都要赞一声高明。
慈宁宫的茶渐渐凉了，阳光却越来越暖。李太后拉着朱翊钧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小时候的趣事，说他三岁时抓周，一手抓着玉玺，一手抓着点心，逗得先帝哈哈大笑。朱翊钧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句，眼角的笑意温柔得像春风。
他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他赢了。但他赢的不是权力，不是面子，是母亲的理解，是舅舅的回头，是军器监的清明，是那些边关士兵未来的安稳。
这就够了。
离开慈宁宫时，朱翊钧特意绕到练兵场。士兵们还在操练，长枪刺向靶心的声音整齐划一，充满了力量。他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想起他们将来要拿着合格的刀枪，去守护大明的江山，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流。
“骆思恭。” 他对着身后的阴影说。
黑影一闪，骆思恭跪在地上：“奴才在。”
“去告诉王瑾，” 朱翊钧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军器监的铁器，每一件都要他亲自验看，出了半点差错，唯他是问。”
“奴才遵旨。” 骆思恭消失在阴影里。
朱翊钧望着远处的长城方向，那里的烽火台隐约可见，像一颗颗守护疆土的星辰。他知道，军器监的事只是个开始，朝堂上的暗流还有很多，后宫的牵绊也不会少。但他不怕。
因为他明白，真正的帝王之术，不是要赢过谁，压过谁，而是要在各种牵绊中找到平衡，在不伤和气的前提下，守住该守的底线。就像今天这样，既保住了军器监的清白，又没伤了母亲的心，这才是最难，也最该做的事。
春风吹过宫墙，带来了远处的花香。朱翊钧的脚步轻快而坚定，他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或许会有荆棘，会有牵绊，但只要守住本心，用对方法，就一定能走到尽头。
而慈宁宫里，李太后正让掌事太监去取自己的私库钥匙。她看着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心里默默想着，以后绝不能再让弟弟插手任何关乎国计民生的事。她能做的，就是管好自己的小家，让儿子能安心地治理大家。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枝头，啄食着刚抽芽的嫩叶。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大明的朝堂，也因为这场不伤和气的劝退，悄然发生着改变。朱翊钧用他的智慧和温情，化解了一场可能爆发的危机，这或许就是帝王该有的样子 —— 既有雷霆手段，也有菩萨心肠，更懂得何时该用，如何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