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文华殿里，晨露还凝在窗棂的雕花上，映得案上的奏章泛着一层湿漉漉的光。张居正捧着一本《山东新政推行细则》，正逐字逐句地给朱翊钧讲解，声音里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他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被烛火熏得有些发焦，却丝毫没察觉 —— 心思全在那些关于 “火耗折银”“田亩清丈” 的条目上。
“…… 章丘县的棉田税，按每亩三钱算，火耗五厘需单独造册，由县丞亲自主管，每月上报巡抚衙门。” 他用朱笔在 “县丞亲自主管” 几个字下画了道粗线，“这样既能避免胥吏舞弊，又能让巡抚及时掌握动态，是江南试点总结出的法子，山东可以照搬。”
朱翊钧支着下巴，目光落在张居正握着笔的手上。那只手骨节突出，指腹布满老茧，握着笔时却稳如磐石，仿佛握着的不是狼毫，是能定鼎天下的权杖。他想起三年前张居正推行《考成法》时，这只手也是这样，在奏折上写下 “考绩不合格者，轻则罚俸，重则罢黜”，吓得多少官员夜不能寐。
“先生说得是。” 朱翊钧拿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只是山东刚经历过千亩隐瞒案，人心惶惶，怕是没那么容易推行。”
张居正放下笔，眉头拧成个川字：“正因如此，才要雷厉风行。李世达虽已被革职，但他的门生故吏还在，若不尽快拿出章程，怕是又要生出变故。”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臣已让人拟了奏本，请陛下下旨，将山东涉案的三十余名官员全部革职，永不叙用！”
朱翊钧没接话，只是朝侍立在门边的小李子递了个眼色。小李子会意，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将一个紫檀木托盘放在案上。托盘里铺着明黄色的锦缎，上面放着一卷用桑皮纸封着的卷宗，封口处盖着锦衣卫的朱印，印泥鲜红得像血。
“先生先看看这个。” 朱翊钧将卷宗推过去，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敲了敲，声音平淡得听不出喜怒，“刚从山东送来的密报，关于李世达的。”
张居正心里咯噔一下。李世达的案子他已听说，瞒报田亩、勾结乡绅，罪证确凿，按律当斩。可这卷宗封得如此严实，显然还有隐情。他解开丝线，展开卷宗，刚看了两行，脸色就 “唰” 地沉了下去，握着卷宗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卷宗上详细记录了李世达这些年的贪腐行径：不仅包庇张万钟隐瞒千亩良田，还利用巡抚职权，将济南府的盐引私自转给徐阶的侄子，每年分得红利两万两；更甚者，他竟挪用黄河防汛银十万两，用来给徐阶修建生祠。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附有账册、书信为证，最后一行用红笔写着：“以上罪状，皆有徐阶门生暗中包庇。”
“隐瞒田亩千亩，巡抚包庇，还敢挪用防汛银……” 张居正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与徐阶的恩怨由来已久，当年徐阶处处掣肘，让他的新政举步维艰，没想到他的门生竟猖狂到这种地步！
朱翊钧看着他铁青的脸色，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碧螺春的清香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殿内陡然紧张的气氛。“先生，” 他慢悠悠地开口，目光落在案头那本《考成法》上，“像李世达这样的，考成法里说该怎么罚？”
《考成法》是张居正一手制定的，里面详细规定了官员的考核标准和惩罚措施，被称为 “官场铁律”。张居正看着卷宗上 “挪用防汛银十万两” 几个字，想起那些因黄河决堤而流离失所的百姓，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按考成法，” 他咬牙道，每个字都像淬了冰，“贪墨超过五千两者，斩立决；包庇同党、阻挠新政者，抄家灭族！李世达罪加一等，当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朱翊钧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先生公正。” 他将茶盏放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就依先生的意思。传旨骆思恭，将李世达的罪证移交刑部，按《考成法》严惩，不得姑息。”
“陛下英明！” 张居正躬身领旨，心里却掠过一丝异样。他知道陛下一直对徐阶的门生有所忌惮，这次借自己的手处置李世达，显然是想敲山震虎。可他并不反感 —— 李世达这样的蛀虫，本就该清除。
朱翊钧看着他低头领旨的样子，忽然话锋一转：“对了，李世达被革职后，山东巡抚的位置就空出来了。先生觉得，谁接任合适？”
张居正愣了愣，这才明白陛下的真正用意。处置李世达只是第一步，换上自己人推行新政才是关键。他在心里盘算了一圈，户部侍郎王国光办事干练，是自己的门生；兵部尚书方逢时熟悉山东军务，与自己交情深厚……
“臣以为，户部侍郎王国光可担此任。” 他刚说出名字，就被朱翊钧打断。
“王国光虽好，却不懂农事。” 朱翊钧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江南舆图上的松江府，“朕觉得张瀚不错。他在松江推行新法时，将棉税火耗降到五厘，百姓都赞他公正，很有成效。”
张居正心里又是一震。张瀚？那个在朝堂上始终保持中立的老臣？他既不是自己的门生，也不是徐阶的人，却在江南试点时坚决支持 “一条鞭法”，甚至顶住士绅压力，亲自清丈田亩。这样的人去山东，确实合适，可……
他突然明白了陛下的用心。用张瀚这样的中立派，既不会引起徐阶门生的反弹，又能保证新政继续推行；既借自己的手清除了政敌，又显得是朝廷公正用人，不得罪人。这手段，比直接任命自己的门生高明多了。
“陛下圣明。” 张居正躬身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佩服，“张瀚确是合适人选。他熟悉新法，又能平衡各方势力，定能让山东的新政走上正轨。”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张瀚是他早就看中的人选，让张居正说出来，既显得尊重首辅意见，又能堵住那些说他 “任人唯亲” 的嘴。这便是帝王的平衡之术 —— 借别人的手，办自己的事。
“那就这么定了。” 他拿起朱笔，在张瀚的名字上圈了个圈，“传旨，调松江知府张瀚为山东巡抚，即刻上任，不得延误。”
“是。” 小李子躬身应道，拿起圣旨匆匆去了。
殿内只剩下朱翊钧和张居正两人，晨露从窗棂滴落，发出细微的响声。张居正看着案上的《考成法》，忽然觉得这本自己制定的法典，此刻竟成了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 —— 既斩了贪官，又安了朝堂，还不动声色地巩固了皇权。
“先生还有事？” 朱翊钧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明知故问。
张居正回过神，连忙摇头：“没有。臣这就去拟旨，催促张瀚尽快赴任。” 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陛下，《考成法》虽严，但终究是死的。能让它活起来的，是陛下的圣明。”
朱翊钧笑了。他知道张居正这是在试探，也是在表忠心。“先生制定的法典，自然要先生来执行。” 他拿起那本《考成法》，轻轻摩挲着封面，“朕要的不是苛政，是清明。只要能让官场干净些，让百姓好过些，这《考成法》就有用场。”
张居正躬身行了个大礼，转身走出文华殿。晨光洒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首辅，在这位少年天子面前，越来越像个执行者，而非决策者。可他并不沮丧 —— 因为陛下的方向，与他的理想，殊途同归。
朱翊钧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拿起那份关于李世达的密报，凑到烛火前。火苗舔舐着桑皮纸，很快就将那些肮脏的罪状烧成了灰烬。他看着灰烬在风中飘散，像极了那些被清除的蛀虫。
“考成法的用场，可不止这些。” 他喃喃自语，目光望向北方的天空。山东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多的 “李世达” 要清理，更多的新政要推行。而《考成法》，将是他最得力的工具。
三日后，张瀚接到圣旨，即刻从松江启程前往山东。他没有带过多的随从，只带了两个熟悉新法的幕僚和一本《考成法》。临行前，他站在松江府衙前的税单下，看着百姓们来来往往地缴税，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
“大人，山东可比松江复杂多了，徐阶的门生遍地都是。” 幕僚忧心忡忡地说。
张瀚笑了笑，拍了拍怀里的《考成法》：“有这个在，不怕他们不服。” 他知道，自己能得到这个职位，既是因为在松江的政绩，更是因为陛下和首辅都需要一个中立的人来稳定山东的局面。这是信任，也是考验。
他翻身上马，马鞭一挥，朝着北方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像一条通往新政未来的路。
消息传到徐阶的老家松江府时，徐阶正在园中喝茶。听到李世达被严惩、张瀚接任山东巡抚的消息，他手里的茶盏微微一颤，茶水溅出了几滴。
“张瀚……” 他喃喃自语，眼神复杂。这个既不属于自己阵营，也不属于张居正阵营的老臣，竟成了陛下平衡朝局的棋子。他忽然明白，自己那些门生故吏，在《考成法》和陛下的铁腕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老爷，要不要给山东的门生们透个信？” 管家小心翼翼地问。
徐阶摇了摇头，将茶盏放在石桌上：“不必了。陛下这是在用《考成法》清理门户，谁碰谁倒霉。让他们好自为之吧。” 他看着园中的残荷，忽然叹了口气 —— 属于他们的时代，怕是真的要过去了。
京城的刑部很快就对李世达案做出了判决：凌迟处死，家产充公；涉案的三十余名官员，全部革职查办，永不叙用；徐阶的侄子因私占盐引，被判流放三千里。
判决文书公布的那天，京城的百姓都涌到刑场周围，拍手称快。有人甚至燃放鞭炮，说这是 “朝廷除了一害”。
朱翊钧站在文华殿的高台上，听着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处置了一个贪官，更是向天下人表明了朝廷推行新法、整顿吏治的决心。
小李子捧着新拟的《考成法补充条例》走过来，上面增加了 “隐瞒田亩超过百亩者，同贪腐论罪”“阻挠新政推行者，以抗旨论处” 等条目。
“万岁爷，张先生说，这补充条例能让《考成法》更管用。” 小李子笑着说。
朱翊钧接过条例，看着上面张居正刚劲有力的字迹，忽然想起他说的那句话：“能让它活起来的，是陛下的圣明。” 他拿起朱笔，在条例末尾批下 “准奏” 二字，墨迹饱满，透着少年天子特有的锐气。
或许，《考成法》的真正用场，不是惩罚，而是警示；不是束缚，而是指引。它像一把尺子，量出了官员的忠奸；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朝堂的清浊。
而他这个帝王，要做的，就是握紧这把尺子，擦亮这面镜子，让大明的官场，真正干净起来。
风从宫墙外吹进来，带着鞭炮的硝烟味和百姓的欢笑声。朱翊钧深吸一口气，觉得这空气里，充满了新政的希望。
属于《考成法》的故事，还在继续。而属于大明的新时代，正在这一次次的整顿与革新中，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