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刚过,紫禁城的石榴花就红得像团火。朱翊钧坐在毓庆宫的廊下,手里捏着块桂花糕,糯米粉裹着细碎的糖桂花,甜香在舌尖漫开来,混着廊外栀子花的清香,倒有几分初夏的惬意。
“万岁爷,潘大人在殿外候着了。” 小李子捧着个青瓷茶盏,里面泡着新采的雨前龙井,茶汤碧绿,浮着几片蜷缩的茶叶。他看着陛下嘴角沾着的桂花碎屑,忍不住想笑 —— 昨夜御膳房新做的桂花糕,陛下一口气吃了三块,连说比慈宁宫的点心还香甜。
朱翊钧把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里,用帕子擦了擦手:“让他进来。” 他知道潘季驯此番进京,定是为了徐州的河堤 —— 前几日奏报说,堵决口的石料不足,从房山采运的队伍还在路上耽搁了,再拖下去,怕是要错过汛期前的最佳修补时机。
潘季驯走进来时,官袍上还沾着些尘土,显然是一路风尘仆仆。他跪在青砖地上,膝盖磕出沉闷的响声,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臣参见陛下。徐州河堤溃口已加宽至五十余丈,急需石料封堵,可房山的采石场……”
“石料怎么了?” 朱翊钧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他记得《河防一览》里说,房山的青石质地坚硬,是筑堤的上等材料,当年潘季驯的父亲治理黄河时,就常用那里的石料。
“房山的采石场近来怪事频发,” 潘季驯的额头渗着冷汗,“先是炸药短缺,后是运石的马车轴断了大半,说是…… 说是山神发怒,工匠们都不敢开工了。”
朱翊钧的指尖在茶盏边缘顿了顿。山神发怒?这话骗骗寻常百姓还行,瞒不过他 —— 房山的采石场大多被京里的勋贵把持,定是有人故意刁难,想趁机抬高石料价格。他想起冯保私库里那些从房山采来的汉白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山神发怒?” 他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朕看是有人想借山神的名义发国难财吧。”
潘季驯的头埋得更低:“臣不敢妄议。只是眼下石料紧缺,若再耽误,恐……”
“潘大人别急。” 朱翊钧打断他,目光望向廊外 —— 张居正的轿子刚落在毓庆宫门口,青色的轿帘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他忽然笑了,拿起块桂花糕递过去,“尝尝?御膳房新做的,甜而不腻。”
潘季驯愣了愣,接过糕点却没敢吃,只是捧在手里。他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说起点心,难道没听出他话里的急切?
就在这时,张居正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他穿着件石青色的便袍,显然是刚从内阁赶来,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老臣参见陛下。” 他躬身行礼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潘季驯手里的桂花糕,眉头微微蹙起 —— 这位治水能吏向来严谨,此刻却捧着块糕点,显然是遇到了难事。
朱翊钧没让他起身,反而看向潘季驯,语气轻快得像是在闲聊:“潘大人方才说,房山的石料运不过来?”
“是。” 潘季驯连忙回话,“臣已让人去催,可……”
“这有何难。” 朱翊钧的目光落在张居正身上,嘴角噙着笑意,“张先生家在房山有个采石场,对吧?听说那里的青石,比别处的都结实。”
张居正的脚步猛地一顿,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他的祖宅确实在房山,名下也有个小小的采石场,那是祖父留下的产业,平日里只供些京里的宅第修缮用,从未对外声张,陛下怎么会知道?
“陛下,” 他定了定神,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是臣祖上传下的产业,规模不大,怕是……”
“规模再小,总比等着山神发怒强。” 朱翊钧拿起块桂花糕,慢悠悠地咬了一口,“那就借朕用用。让顺天府派五百民夫去拉,记账就行,将来用国库银子还。”
张居正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他那采石场虽小,但若真要供应徐州的河堤,怕是要掏空家底。更何况,那采石场的账目本就有些不清不楚,若是顺天府介入,难免会查出些猫腻 —— 去年他用那里的石料修缮私宅,账目上写的却是 “官用”。
“陛下,” 他试图辩解,“臣的采石场……”
“先生是辅政大臣,总不会看着百姓被淹死吧?” 朱翊钧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徐州的百姓此刻正抱着浮木求生,先生难道要因为一个小小的采石场,眼睁睁看着他们葬身洪水?”
这话像块巨石,压得张居正喘不过气来。他知道陛下这是在用 “大义” 逼他 —— 若是他拒绝,就是不顾百姓死活,就是辜负先帝的嘱托,就是不配做这辅政大臣。
“臣…… 臣遵旨。” 张居正躬身领旨,额头几乎要碰到地面。退出东宫时,他的手心已攥出了汗,官袍的前襟被冷汗浸得发透。这孩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手段,用 “百姓” 二字堵得他毫无退路。
看着张居正踉跄离去的背影,潘季驯捧着桂花糕的手微微发颤。他忽然明白陛下为何要让他吃糕点了 —— 这是在告诉他,事情已有转机,不必再急。
“潘大人。” 朱翊钧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你即刻赶回徐州,告诉宋尚书,石料三日内必到。让他先组织百姓加固临时堤坝,莫要再出纰漏。”
“臣遵旨!” 潘季驯这才敢把桂花糕塞进嘴里,甜香在舌尖弥漫开来,却压不住心里的震撼。他看着少年天子端起茶盏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位陛下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得多。
送走潘季驯,朱翊钧独自站在廊下。石榴花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落在他的龙袍上,像点点殷红的血迹。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些重,甚至带着些逼迫的意味,但他别无选择 —— 徐州的百姓等不起,黄河的汛期也等不起。
“陛下,张先生会不会……” 小李子的声音带着担忧。张居正毕竟是辅政大臣,权势滔天,陛下这么逼他,怕是会引来不满。
“他不会。” 朱翊钧的目光望向内阁的方向,“张先生是国之栋梁,分得清轻重。他会心疼采石场的损失,但更会在乎百姓的死活。” 他顿了顿,补充道,“何况,朕说了,国库会还。”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张居正的采石场怕是要不回来了。那点国库银子,对张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真正重要的是那份 “为百姓牺牲” 的名声 —— 这正是他想给张居正的。
傍晚时分,骆思恭带来消息:顺天府的民夫已经赶赴房山,张居正的采石场果然名不虚传,青石的质地比别处好上许多,工匠们连夜开采,第一批石料明日就能启程。
“张先生还让人传话,” 骆思恭低声说,“请陛下放心,他会亲自去采石场督工,定不耽误工期。”
朱翊钧点点头,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要根治黄河水患,光靠借采石场远远不够,还需要建立稳定的石料供应渠道,需要严惩那些趁机作乱的勋贵,需要……
他从袖袋里摸出那个巴掌大的牛皮本子,翻开新的一页,借着廊下的灯光写下:“房山采石场,收归国有,派专人管理,严禁私人挪用。” 字迹比往日更深沉,笔画间藏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夜风渐起,吹落了几朵石榴花,落在本子上,像点点殷红的印泥。朱翊钧合上本子,抬头望向天边的月牙。月牙弯弯,像把锋利的刀,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不公都斩断。
他想起张居正离去时那紧绷的脸,心里忽然有些愧疚。或许,他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解决问题,不必如此咄咄逼人。但转念一想,若是温和有用,那些勋贵也不会敢在国难当头时发国难财了。
“这就是帝王的无奈吗?” 他对着月牙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迷茫和成年人的沉重。既要顾全大局,又要平衡各方,既要仁慈,又要狠辣,这条路,远比他想象的更难走。
小李子端来碗莲子羹,轻声道:“万岁爷,夜深了,该歇息了。”
朱翊钧接过莲子羹,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漫开来,却驱不散心里的阴霾。他知道,明日张居正的采石场会成为朝堂上的谈资,会有人说他不顾辅政大臣的体面,会有人说他小题大做,但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徐州百姓能否活下去,是黄河的河堤能否堵住,是大明的江山能否安稳。
“告诉御膳房,明日做些清淡的点心。” 他放下碗,声音恢复了平静,“张先生督工辛苦,送去些尝尝。”
小李子愣了愣,随即躬身应道:“奴才省得。” 他看着陛下转身回殿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家万岁爷好像又长大了些 —— 懂得了逼迫,也懂得了安抚,这或许就是帝王该有的样子。
回到殿内,朱翊钧坐在灯下,重新翻开《河防一览》。书页上 “治水如治政,需刚柔并济” 的句子,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他忽然明白,自己今日对张居正的逼迫,就像潘季驯治水时用的 “束水攻沙” 之法 —— 看似强硬,实则是为了让水流归道,让堤坝稳固。
他拿起笔,在 “刚柔并济” 四个字旁边写下:“对事要刚,对人要柔。” 字迹虽稚嫩,却透着股恍然大悟的通透。
三更时分,他终于放下书,躺在床榻上。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东墙的 “忍” 字上,泛着清冷的光泽。他知道,明日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 —— 要处理徐州的瘟疫,要安抚流民,要应对朝堂上的非议,但他不怕。
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做的是对的。为了百姓,为了江山,哪怕被人误解,被人怨恨,他也在所不惜。
窗外的石榴花又落了些,飘在窗台上,像撒了把碎红。朱翊钧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他仿佛看见徐州的河堤正在一点点合拢,看见流民们捧着热粥露出笑容,看见张居正站在采石场前,对着他拱手行礼,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欣慰。
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不必所有人都理解,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 “皇帝” 这两个字。
天快亮时,朱翊钧被一阵鸟鸣惊醒。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栀子花的清香。远处的内阁已经亮起了灯,他知道,张居正定是在那里处理公务,或许,也在思考如何应对采石场的事。
“张先生,” 他对着窗外轻声说,“委屈你了。但朕相信,你会明白的。”
阳光渐渐升起,照亮了紫禁城的琉璃瓦,也照亮了朱翊钧年轻的脸庞。他知道,属于他的路还很长,还会遇到更多的艰难险阻,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因为他是大明的皇帝,是这万里江山的守护者。为了这份责任,他可以忍受委屈,可以背负骂名,可以变得不像个孩子。
他转身回到案前,拿起那本《权书》,翻到 “权变篇”。“权者,应变也。” 墨迹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仿佛在告诉他,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审时度势,灵活应对。
朱翊钧合上书本,目光坚定。他知道,今日借张居正的采石场只是开始,将来,他还会借更多人的 “东西”,用更多人的 “力量”,去完成他的帝王之业,去守护这大明的万里河山。
而这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