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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梆子敲到第二响时,毓庆宫暖阁的烛火还亮着。朱翊钧跪在金砖地上,膝盖下的软垫已经被体温焐得发烫。他面前摊开的金匮,像一口沉默的青铜鼎,等着吞噬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小李子早就被打发去歇息了。这半个月来,宫人们出宫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小家伙跟着忙前忙后,眼下挂着两团乌青,此刻怕是早已在偏殿的小床上睡得人事不知。暖阁里只剩下朱翊钧一人,还有烛火跳跃时投在墙上的、他自己的影子 —— 那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蛰伏的龙。

他先拿起那叠妖书案的卷宗。最上面的一页,是用朱砂画的符咒,据说出自某个被抓的道士之手,歪歪扭扭的笔画里还沾着几星血迹。朱翊钧的指尖拂过那血迹,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冯邦宁被斩时溅起的血珠,也是这样红,这样腥。

卷宗里夹着几张纸,是骆思恭后来补查的结果 —— 那个写妖书的国子监博士,其实是受了冯保的暗示,本想借此扳倒张居正,却没想到引火烧身。冯保的亲笔字条就藏在卷宗的夹层里,用米汤写的,对着烛火才能看出字迹:“事成之后,许你太常寺少卿。”

“老狐狸。” 朱翊钧低声骂了一句,将卷宗放进金匮。妖书案像场荒诞的闹剧,有人想借刀杀人,有人想浑水摸鱼,最后却让他这个看戏的,看清了朝堂上盘根错节的烂疮。

接下来是侍卫的名单。那张麻纸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标记:朱笔圈出的,是冯保的死忠;墨笔打叉的,是已经被调走或处置了的;还有三个名字旁边画着小小的勾,是骆思恭查出来可以争取的。

朱翊钧的指尖停在 “张武” 的名字上。这个冯保的远房表侄,那日在宫门口被骆思恭按在地上时,眼神里满是怨毒。后来查明,他不仅给冯永通风报信,还在 “踏雪” 的马具上动了手脚。这样的人,留着就是祸害。朱翊钧用指甲在 “张武” 两个字上狠狠划了道痕,墨汁被刮下来,在纸上留下一道丑陋的白印。

他将名单折成四方块,塞进卷宗旁边。这些名字背后,是活生生的人,是盘绕在他身边的毒蛇。但现在,他已经能认出哪些有毒,哪些可以驯化成猎犬。

最后是宫人的安置账册。红漆的封面上写着 “万历元年 宫人安置银册”,里面整整齐齐记着每个出宫宫人的名字、籍贯、领银数目,最后还有她们按的红手印,像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朱翊钧翻到王嬷嬷那一页。三十两银子,不多不少,却足够她在老家买二亩地,给儿子娶个媳妇。账册旁边还夹着张纸条,是骆思恭的人传来的:“王嬷嬷已抵家,其儿泣拜于途,乡邻皆称陛下仁德。”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三十两银子,比任何圣旨都管用。民心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一顿饱饭,一件新衣,一次重获自由的机会,就能让他们记一辈子好。

将账册放进金匮时,朱翊钧的手指被金属的边缘硌了一下。他低头看去,金匮的内壁上,不知何时被划出了许多细密的划痕,纵横交错,像一张无形的网。这网里,困住了冯保的贪婪,困住了张居正的严苛,也困住了他这个少年天子的无奈。

“咔哒。”

三把钥匙依次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当最后一把钥匙拔出来时,锁舌稳稳地扣上,将所有的秘密都锁在了里面。就在这一瞬间,朱翊钧仿佛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声音 —— 不是风声,不是烛火声,而是一种低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摩擦声,从金匮深处传来,又像是从他自己的骨血里响起。

是鳞片摩擦的声音。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墙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似乎变了模样,轮廓变得更加清晰,边缘处仿佛真的生出了细密的鳞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那条潜龙,那条蛰伏在东宫的、尚未长成的龙,正在悄悄长出鳞甲。

这些鳞甲,是用妖书案的卷宗炼就的,坚硬,能抵御明枪暗箭;是用侍卫的名单锻造的,锋利,能划开虚伪的面具;是用宫人的账册滋养的,带着温度,能护住民心这根软肋。

朱翊钧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初春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天边,一颗明亮的星星正在闪烁,那是启明星,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还有七年。

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按照祖制,他要到十六岁才能亲政,现在才九岁,还有整整七年。七年,足够冯保再安插一批眼线,足够张居正把新政推行到每一个州县,也足够朝堂上的势力重新洗牌,足够…… 他长出更坚硬的鳞甲。

这七年,会是怎样的日子?朱翊钧想起这几个月的经历:妖书案的血腥,冯邦宁的嚣张,宫人们的眼泪,张居正的眼神,还有民间那些或真或假的称颂。他像一只误入蛛网的蝴蝶,刚开始只会惊慌挣扎,现在却学会了顺着蛛丝爬行,甚至能在蛛网上结出自己的网。

他学会了在冯保的眼线面前装傻,捧着描红本练字,说些孩子气的话;学会了在张居正的锋芒下藏拙,问些看似天真的问题,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需要教导的孩子;学会了在李太后面前撒娇,用亲情软化她的固执;学会了在骆思恭这样的人面前展露锋芒,让他们知道,自己值得辅佐。

这就像在刀尖上跳舞。脚下是万丈深渊,身边是虎视眈眈的猛兽,每一步都要精准,每一个动作都要恰到好处,既要跳得漂亮,又不能被刀刃划伤。

“等着吧。” 朱翊钧对着窗外的启明星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坚定,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霸气。他想起《洪武宝训》里的话:“王者,不怒而威。” 真正的威严,不是靠杀伐,不是靠咆哮,是靠隐忍,靠智慧,靠那身逐渐长成的鳞甲。

属于朕的时代,总会来的。

到那时,他要让冯保知道,内承运库不是他的私产,司礼监也不是他的天下;要让张居正知道,新政可以推行,但不能伤了民心;要让天下人知道,万历不是个只会盖章的傀儡皇帝,是能守住江山、护佑万民的君主。

窗外的风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带着一丝初春的暖意。那暖意钻进窗缝,拂过朱翊钧的脸颊,像母亲的手,温柔,却又带着力量。他知道,这暖意不仅来自春天,也来自那些出宫宫人的笑容,来自民间渐渐升起的希望,来自他自己心里那团越来越旺的火。

朱翊钧重新关上窗户,转身回到书案前。案上,《农桑辑要》还摊开着,旁边放着他写的几行字:“修水利,薄赋税,安民心,固邦本。” 字迹还带着孩子气的稚嫩,却一笔一划,写得异常认真。

他拿起朱笔,在这几行字旁边画了一条龙。龙身还很纤细,鳞甲也画得简单,但那双眼睛,却画得格外有神,像两颗明亮的星,正望着远方。

烛火渐渐小了下去,天边的启明星却越来越亮。暖阁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少年天子平稳的呼吸声,还有那无声的、鳞片生长的声音。

潜龙在渊,并非沉沦。它在等待,在积蓄力量,在悄悄长出鳞甲。等到风起云涌的那一天,它终将冲破水面,腾云驾雾,光耀天下。

东宫的夜,依旧深沉。但谁也不知道,在这片寂静之下,有一条潜龙正在苏醒,有一身鳞甲正在长成,有一个属于万历的时代,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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