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的晨光带着一种奇异的金红色,斜斜地落在紫檀木的长案上,给冰冷的金砖地镀上了一层暖膜。朱翊钧站在案前,看着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锦盒进来,脚步轻得像猫爪踩在棉花上。锦盒上绣着缠枝莲纹,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威严 —— 那是李太后存放凤冠的盒子。
“万岁爷,凤冠取来了。” 为首的小太监将锦盒放在案上,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从慈宁宫的宝库到毓庆宫,这短短一段路,他走得像过刀山火海。这顶凤冠是当年李太后册封时的礼器,珍珠用了八十八颗,宝石三十六块,光是打造就花了三年功夫,平日里连擦拭都要由太后亲自指定的人经手。
朱翊钧 “嗯” 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他示意小太监打开锦盒,指尖在袖袋里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 那里还揣着昨天从内承运库账册上抄下来的数字:“南海珍珠一百颗,银二十万两”。
锦盒打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凤冠静静地躺在铺着的明黄缎子上,鎏金的底座上,一颗鸽子蛋大的东珠居中,周围环绕着八颗稍小些的珍珠,再往外是一圈红宝石和蓝宝石,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折射出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疼。
“果然…… 很漂亮。” 朱翊钧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伸出手,指尖悬在那颗最大的东珠上方,迟迟没有落下。这颗珠子圆润饱满,色泽温润,在阳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像一块凝固的月光。他能想象出工匠们在南海的烈日下潜水打捞的样子,能算出这一颗珠子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可最终,它只是静静地躺在凤冠上,成为一件摆设。
“小李子。” 朱翊钧突然开口,目光依旧停留在东珠上。
“奴才在。” 小李子连忙上前,心脏 “咚咚” 地跳着。他从昨天就觉得不对劲,万岁爷看完内库账册后就一直闷闷不乐,今天一早又突然要调太后的凤冠,这绝非寻常。
“你说,” 朱翊钧的指尖轻轻落在东珠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二十万两银子,能买多少米?”
小李子愣了一下,连忙掐着指头算:“回万岁爷,现在米价是一两银子一石,二十万两…… 能买二十万石?不对,不对,内承运库采办的都是上等精米,要是按百姓吃的糙米算,一两银子能买两石,那二十万两就是…… 四十万石?” 他越算越乱,额头也开始冒汗。
朱翊钧却像是没听见他的混乱,自顾自地说:“就算是精米,二十万石总是有的。” 他转过身,看着小李子,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二十万石米,能活多少人?”
小李子被问住了,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至少…… 至少五十万吧?要是省着吃,或许能更多。” 他想起去年通州的流民,一人一天半斤米就能勉强活命,二十万石米,确实够五十万人吃上好几个月。
朱翊钧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凤冠上的东珠。这颗珠子是整个凤冠里最大的,也是最值钱的,单是它,恐怕就值账册上那 “二十万两” 的一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东珠光滑的表面,突然道:“把它摘下来。”
“万岁爷!” 小李子吓得魂飞魄散,“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万万不可啊!那是太后的凤冠!是…… 是国之重器,摘不得啊!”
他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这要是被太后知道了,别说他一个小太监,就是万岁爷,恐怕也要受责罚。凤冠上的珠宝,哪一件不是有讲究的?摘下来,那可是大不敬之罪!
“摘下来。” 朱翊钧的语气加重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朕要看看,这颗珠子,能换多少百姓的活命粮。”
他弯腰,亲自去解东珠上的搭扣。那搭扣是纯金打造的,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扣得很紧。朱翊钧的手指被勒得发红,却依旧没有停下。他想起陕西灾情疏上 “易子而食” 四个字,想起宣府边军冻裂的手指,想起通州流民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样子 —— 那些人,只需要一碗米就能活下去,而这颗珠子,却能换来成千上万碗米。
“万岁爷,您别冲动啊!” 小李子哭得涕泪横流,想去阻止,又不敢碰凤冠,只能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要摘也得告诉太后一声啊!您这样……”
朱翊钧没有理会他。随着 “咔哒” 一声轻响,搭扣被解开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颗东珠取下来,托在掌心。珠子比他想象的要重,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一股寒意,从掌心一直凉到心底。
“你看,” 朱翊钧把东珠递给小李子,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它就是一颗石头,再值钱,也比不上一条人命。”
小李子颤抖着接过东珠,只觉得那冰凉的珠子像一块烙铁,烫得他手都在抖。他看着朱翊钧,突然觉得眼前的小皇帝陌生得可怕 ——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仿佛手里拿的不是会惹来滔天大祸的珠宝,而是能拯救万民的圣物。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冯保特有的尖细嗓音:“万岁爷,太后娘娘请您去慈宁宫说话呢。”
朱翊钧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把那颗东珠揣进袖袋里,用衣襟盖好,仿佛那只是一颗普通的弹珠。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小李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凤冠收好,然后转身向外走去,脚步沉稳得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
小李子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案上缺了一颗东珠的凤冠,急得直跺脚,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指挥小太监把锦盒盖好,偷偷送回慈宁宫的宝库 —— 但愿太后暂时不会发现。
朱翊钧走到暖阁门口,冯保正站在台阶下,穿着他那件标志性的藏青色蟒袍,脸上堆着弥勒佛似的笑容,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万岁爷,太后娘娘说想您了,特意让御膳房做了您爱吃的杏仁酥。” 冯保的声音甜得发腻,眼角的余光却瞟向朱翊钧的袖袋 —— 那里明显有个凸起的轮廓。
“是吗?那可要谢谢母后了。”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雀跃,像个被美食吸引的孩子,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径直从冯保身边走过。
冯保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疑虑。他刚才在慈宁宫门口,隐约听见毓庆宫传来小李子的哭声,还看到小太监抱着凤冠的锦盒匆匆往回赶,心里本就犯嘀咕,现在见小皇帝袖袋里藏着东西,更是确定有事发生。
“万岁爷,您袖袋里揣着什么好东西?” 冯保跟在后面,语气里带着试探。
“没什么。” 朱翊钧的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袖袋,“就是一颗小石子,刚才在院子里捡的,想送给母后玩。”
冯保挑了挑眉,没再追问。他知道,这孩子要是不想说,问也白问。更何况,到了太后那里,什么都藏不住。
从毓庆宫到慈宁宫的路不长,却仿佛走了很久。朱翊钧的手心因为攥着东珠而沁出了汗,把珠子弄得有些温热。他能感觉到冯保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袖袋上,像带着钩子。
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李太后不会喜欢他擅自摘下凤冠上的东珠,甚至可能会生气。但他必须这么做。账册上的数字太冰冷,“二十万两” 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一个概念,可当这 “二十万两” 具象化为一颗珍珠,而这颗珍珠又能换回五十万人的活命粮时,任何人都无法再无动于衷。
他要让李太后亲眼看看,她凤冠上的一颗珠子,意味着多少百姓的生死。他要让她知道,内承运库账册上那些 “采办珍珠”“打造金簪” 的开销,背后是多少忍饥挨饿的百姓。
这或许会触怒太后,或许会让冯保抓住把柄,或许会让张居正觉得他越来越难以掌控。但朱翊钧不在乎。
走到慈宁宫门口时,朱翊钧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阳光正好,照在宫墙上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他摸了摸袖袋里的东珠,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
“冯伴伴,你说母后会喜欢朕送的‘石子’吗?” 朱翊钧突然回过头,对着冯保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冯保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干巴巴地说:“太后娘娘自然是喜欢的。”
朱翊钧没再说什么,转身推开了慈宁宫的大门。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李太后正坐在佛堂前抄经,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看起来格外祥和。
“儿臣给母后请安。” 朱翊钧躬身行礼,声音清脆。
李太后抬起头,放下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皇儿来了?快过来,看看母后给你做的杏仁酥。”
朱翊钧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案上的经文上。那是《金刚经》,李太后最近抄得很勤。“母后的字越来越好了。” 他由衷地说。
“就你嘴甜。” 李太后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听说你最近在学理财?还看了内库的账册?”
朱翊钧心里一凛,知道冯保果然早就报信了。他点点头,没有隐瞒:“是,儿臣觉得,知道银子花在哪里,才能更好地‘节用而爱人’。”
李太后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那你看出什么了?”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袋里掏出那颗东珠,放在案上。阳光照在珠子上,折射出的光芒正好落在李太后的经书上,像一个跳动的光斑。
“母后,您看这颗珠子好看吗?” 朱翊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李太后的目光落在东珠上,脸色瞬间变了。她认得这颗珠子 —— 这是她凤冠上最显眼的那颗东珠!
“你…… 你从哪里拿的?” 李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里的温和被震惊取代。
“从母后的凤冠上。” 朱翊钧的语气平静得近乎执拗,“儿臣想知道,这颗珠子值多少银子。”
冯保站在门口,听到这话,吓得差点瘫倒在地。他就知道这孩子藏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太后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凤眸微眯,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朱翊钧,你可知擅自取下凤冠上的珠宝,是大不敬之罪?”
“儿臣知道。” 朱翊钧没有退缩,迎上李太后的目光,“但儿臣更想知道,这颗珠子能换多少米,能救多少人。”
他拿起东珠,放在李太后面前的经文上,正好盖住了 “众生平等” 四个字。“儿臣查过内库的账册,采办这些珍珠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二十万两,能买二十万石米,能让至少五十万百姓活下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李太后心上。“母后,您凤冠上的一颗珠子,就抵得上几千百姓半年的口粮。儿臣想知道,这颗珠子,真的比那些百姓的命还重要吗?”
慈宁宫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檀香依旧缭绕,却仿佛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李太后看着案上的东珠,又看看朱翊钧那双清澈却异常坚定的眼睛,突然觉得一阵恍惚 —— 这还是那个会抱着她脖子撒娇的孩子吗?
冯保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怎么求情才能让太后消气。
朱翊钧看着李太后变幻的神色,心里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近乎 “逼宫”,但他必须这么做。他要让李太后,让所有身处高位的人都明白,所谓的 “皇家体面”,所谓的 “奢华仪仗”,在百姓的生死面前,都轻如鸿毛。
“母后,” 朱翊钧的声音柔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儿臣不是要指责您,儿臣只是觉得,或许我们可以…… 省下一些不必要的开销,多救救那些百姓。”
他拿起东珠,轻轻放在李太后的手心里:“这颗珠子,儿臣还给您。但儿臣恳请母后,以后采办物品时,能想想那些还在挨饿受冻的百姓。”
李太后的手指触到东珠的冰凉,像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看着朱翊钧,这个才十二岁的孩子,站在她面前,小小的身子却像一座山,让她无法忽视,无法发怒。
她突然想起隆庆帝临终前的话:“此子有帝王心术,更有帝王仁心,好好教他。”
或许,她一直都错了。她以为让他学好经史,让他远离朝堂纷争,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可现在才明白,有些责任,有些认知,必须让他自己去经历,去体会。
“你先下去吧。” 李太后的声音有些疲惫,却没有了刚才的怒火。
朱翊钧躬身行礼,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慈宁宫。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太后依旧握着那颗东珠,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冯保连忙跟了出来,看着朱翊钧的背影,眼神复杂。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再也看不懂这位小皇帝了。
朱翊钧走出慈宁宫,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知道,李太后没有明确答应,但她也没有发怒,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其是改变长久以来的习惯和观念。
但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他摸了摸袖袋,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东珠的冰凉。他知道,这颗珠子不仅仅是一颗珠宝,它已经成了一个象征,一个提醒 —— 提醒他,也提醒所有人,帝王的责任,从来都不仅仅是坐在龙椅上,更是要让天下的百姓,都能活下去,活得好。
朱翊钧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太和殿。那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颗永不坠落的星辰。他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很艰难,但他有信心走下去。
因为他已经明白,所谓的凤冠,所谓的皇权,最终的意义,都在于守护那些在饥寒中挣扎的百姓。
这颗被取下又送回的东珠,将会是他亲政路上,一颗重要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