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寒气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天坛的琉璃瓦上。朱翊钧穿着十二章纹的祭服,站在圜丘坛下,看着礼官们手捧祭器,沿着汉白玉台阶一级级向上走。祭服的丝线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旒冠上的珠串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
今天是冬至祭天的大日子。按照祖制,皇帝要亲自登坛祭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主持祭天大典,冯保前几日就开始念叨 “务必庄重”,张居正也特意为他讲解了祭文的每一个字,生怕他出半分差错。
可朱翊钧的心思却不在祭文上。他的眼前反复浮现着昨日骆思恭送来的密报 —— 那张用糙纸画的简笔画上,几个瘦骨嶙峋的人蜷缩在破庙里,旁边写着 “通州,流民,饿死七人”。通州离京城不过数十里,天坛的祭烟飘过去,或许能笼罩那些冰冷的尸体。
“万岁爷,该登坛了。” 冯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扶着朱翊钧的胳膊,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朱翊钧点点头,踩着冰凉的台阶向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脚下的云纹雕刻被无数代皇帝的脚印磨得光滑,却依旧透着一股威严。坛上已经摆好了祭品,牛、羊、豕三牲俱全,青铜鼎里的檀香正袅袅地往上冒,在凛冽的寒风中拧成一股细烟,像是在向天帝传递着人间的祈愿。
礼部尚书捧着一卷黄绸包裹的祭文,跪在坛中央,声音洪亮地唱喏:“请陛下读祝文。”
朱翊钧走到祭案前,接过祭文。黄绸的触感很滑,上面用金字写着的祭文却像一条条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呼吸。他定了定神,开始朗读。
“维万历元年,岁次癸酉,冬至日,嗣天子朱翊钧,敢昭告于皇天上帝……”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坛上回荡,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冯保站在坛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在监督一个正在背书的学童。张居正则站在礼官队列的最前面,脸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仿佛在说 “吾皇长大了”。
祭文很长,从 “承天景命” 说到 “四海升平”,从 “五谷丰登” 说到 “万方来朝”,全是些吉祥话,听得朱翊钧心里发堵。他想起通州那些饿死的流民,想起他们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些华丽的辞藻像一层厚厚的脂粉,掩盖着底下腐烂的肌肤。
“…… 承天景令,国泰民安……”
他故意把 “承天景命” 读成了 “承天景令”,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坛上的礼官们听见。
礼部尚书捧着祭器的手猛地一抖,青铜爵里的酒洒出来,在祭案上积成一小滩,像滴落在雪地里的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看到朱翊钧平静的眼神时,把话咽了回去。
坛下的冯保脸色瞬间白了,想上前提醒,却被旁边的张居正按住了。
张居正的眉头微微蹙起,他走到坛边,对着朱翊钧躬身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是‘命’,承天景命。”
他的语气很克制,却透着一股 “你不该出错” 的意味。
朱翊钧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祭文上 “国泰民安” 四个字上。那四个字用金字写就,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他突然笑了,像个发现了有趣事情的孩子,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着那四个字,抬头问张居正:“张先生,这上面说‘国泰民安’,对吗?”
张居正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能点头:“是。”
“可朕听说,” 朱翊钧的声音陡然提高,像一根被拉紧的弦突然绷直,“顺天府尹昨天奏报,通州有流民饿死,就在离京城不远的破庙里。” 他的目光扫过坛下的官员,像在寻找答案,“张先生,这也算‘民安’吗?”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天坛上空炸开。
礼部尚书的脸 “唰” 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青铜鼎差点掉在地上。他想跪下请罪,却腿软得站不住。坛下的官员们也炸开了锅,交头接耳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有人震惊,有人慌乱,还有人偷偷看着张居正的反应。
冯保的脸比礼部尚书还要白,他连忙上前一步,想堵住朱翊钧的话:“万岁爷,祭天之时,不谈这些……”
“为何不谈?” 朱翊钧打断他,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树苗,“祭天不就是为了百姓能好好活着吗?现在百姓饿死了,我们却在这里说‘国泰民安’,天帝听了,会高兴吗?”
他的声音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字字诛心,像一把把小锤子,敲在每个官员的心上。
张居正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再次躬身,语气比刚才严厉了几分:“陛下,祭天当敬,不可妄言。流民之事,朝廷自有处置,何必在此时说这些,惊扰了上天?”
“惊扰上天?” 朱翊钧反问,眼睛亮晶晶的,像揣着两颗寒星,“那先生告诉朕,敬天,是不是该先敬民?如果连眼前的百姓都活不下去,再华丽的祭文,再丰盛的祭品,又有什么用?天帝难道会喜欢听这些谎话吗?”
他的话像一串连珠炮,打得所有人都哑口无言。天坛上的风更大了,吹得祭旗 “哗啦啦” 作响,像在为他的话伴奏。檀香的烟雾被风吹得四散,再也聚不成笔直的线条,仿佛连上天都在动摇。
张居正站在坛下,看着御座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突然觉得有些陌生。这个孩子,明明只有十岁,说出的话却比朝堂上那些饱读诗书的大臣还要尖锐,还要直击要害。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任何语言在 “流民饿死” 这四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朱翊钧看着沉默的众人,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他不是要在祭天的时候闹事,只是想让这些站在天坛上的人知道,他们祈求的 “国泰民安”,不是写在祭文上的空话,而是要让每个百姓都能活下去。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而是伸出小手,摆弄着祭案上的青铜爵。爵上的纹路被他摸得光滑,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他故意装作对刚才的争论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质问 “敬天先敬民” 的孩子不是他,只是随口说了句童言无忌的话。
坛下的官员们看着他的小动作,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继续祭典,显得对刚才的话视而不见;不继续,又没有陛下的命令。
还是张居正先反应过来,他对着礼官使了个眼色,沉声道:“继续祭典。”
礼部尚书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指挥着礼官们继续行礼。赞礼官的唱喏声再次响起,却没了刚才的庄重,反而带着一丝慌乱。朱翊钧机械地跟着礼仪动作,敬酒、献帛、跪拜,眼神却一直落在远方 —— 那是通州的方向。
他知道,今天的话,肯定会让张居正和冯保更加警惕,甚至可能引来报复。但他不后悔。比起那些饿死的流民,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祭典结束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照在天坛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却驱不散朱翊钧心底的寒意。他跟着众人走下圜丘坛,经过张居正身边时,对方低声说:“陛下今日,太孟浪了。”
朱翊钧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张先生,朕只是觉得,那些流民,也该被天帝看到。”
张居正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孩子的肩膀虽然瘦弱,却像有千斤重担压着。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紫禁城,冯保一路都在念叨:“万岁爷,您今天可把奴才吓坏了!祭天是多大的事啊,怎么能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要是惹得太后娘娘不高兴……”
“母后不会不高兴的。” 朱翊钧打断他,语气很肯定,“母后也希望百姓能好好活着。”
冯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把话咽了回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位小皇帝了。他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好像很任性,又好像很有主见。
毓庆宫里,小李子已经准备好了暖炉和热茶。朱翊钧捧着热茶,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突然问:“小李子,你说,天帝会听到那些流民的哭声吗?”
小李子愣了愣,挠挠头:“应该…… 会吧。天帝不是无所不知吗?”
朱翊钧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知道,天帝不会听到,至少不会像听到祭文那样清楚。能听到流民哭声的,只有坐在朝堂上的人,只有握着权力的人。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些人,不得不听。
他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上面是骆思恭写的 “通州流民,已安置,每人发米二斗”。这是刚才回宫路上收到的,算是个好消息。
“把这个收起来。” 朱翊钧把纸条递给小李子,“告诉骆思恭,继续盯着,看看那些米是不是真的发到了流民手里。”
“是。” 小李子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好。
朱翊钧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拿起笔,在上面写下 “敬天” 两个字,然后在下面画了个大大的问号。接着,他又写下 “敬民” 两个字,在下面画了个感叹号。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纸上,那两个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动。他知道,今天在天坛的那番话,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能让那些锦衣玉食的大臣们,在祈祷 “国泰民安” 的时候,心里能想起通州那些饿死的流民。
这就够了。
朱翊钧放下笔,看着纸上的字,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窗外的风还在吹,却仿佛带着一丝暖意,像远方传来的希望。他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很艰难,但只要守住 “敬民” 这两个字,就不会走错方向。
冬至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进了毓庆宫,照亮了纸上的 “敬民” 二字,也照亮了一个十岁皇帝心中,那片沉甸甸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