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委常委会的会议室，依旧是一张椭圆长桌，依旧烟雾缭绕，气氛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凝重的审视感。赵江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摊开厚厚的汇报材料和笔记本，神情平静，目光澄澈。他能感觉到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好奇、甚至一丝等着看戏的意味。刘建业董事长端坐主位，面色无波，宣布会议开始。
首先审议的是林州二机厂项目深度推进方案。组织部长宣读完议题后，赵江河作为分管领导，起身走到侧面的演示屏前。他没有急于翻动ppt，而是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常委，沉稳开口：
“各位领导，关于林州二机厂项目，我想先请大家看两组数据。”他示意操作人员调出两张图表，“左边这张，是该厂近五年的产值、利润和职工平均工资曲线，几乎是一条斜向下的滑梯，目前处于半停产状态，靠少量订单和出租部分厂房维持，近八百名职工面临下岗风险。右边这张，是我们联合林州市政府、第三方机构，基于现有设备改造、技术嫁接、市场重拓后，模拟出的未来三年发展曲线。”
一衰一兴，对比触目惊心。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议论声。
“数据模拟基于乐观假设吧？实际改造哪有这么容易？”分管后勤的李总率先发难，语气带着惯有的质疑，“老厂设备报废率多少？技术升级成本多高？市场接受度如何？这些风险，方案里轻描淡写，我看是避重就轻。”
赵江河转向他，不慌不忙：“李总提的问题非常关键，这正是我们方案第二部分重点分析的内容。”他切换页面，屏幕上出现复杂的饼状图和柱状图，“设备方面，我们进行了逐台评估，核心可用设备约占35%，需大修或改造的占45%，完全报废的仅20%。我们提出的不是‘大换血’，而是‘精准手术’——保留核心，改造关键，替换淘汰。具体到每一类设备的处置方式、预估成本、资金来源（包括集团投入、地方配套、可能的政策补贴），在附件三第15到28页有逐项列表和测算依据。”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如同在拆解一台精密仪器，每一个零件都有编号和说明。
“关于技术升级成本高，”他继续道，目光扫过众人，“我们引入的不是天价的全新生产线，而是针对其主打产品‘特种轴承’的工艺优化和材料升级方案。我们已与两家国内顶尖的材料研究所达成初步合作意向，以技术服务和知识产权入股方式介入，大幅降低现金投入。这部分合作框架和风险评估，在附件四。”
“至于市场，”他微微一顿，语气多了几分力度，“我们不是凭空想象。该厂原有的部分客户渠道和品牌认知度仍在。我们的市场重拓计划，是基于对下游装备制造企业升级需求的详细调研，瞄准的是进口替代和供应链安全带来的市场窗口期。这里有我们调研的十二家潜在客户的初步反馈摘要和合作意向书。”他示意翻页，屏幕上列出清晰的表格和引用。
数据、来源、依据、方案、备选……层层递进，滴水不漏。李总张了张嘴，似乎想再挑刺，但面对如此翔实的材料，一时竟不知从何驳起。
“资产估值呢？”另一位与国资监管部门联系紧密的常委缓缓开口，问题直指核心，“老厂的厂房、土地、甚至一些老旧设备，怎么估？按账面残值？按市场评估？这里面的水分和后续可能引发的‘国有资产流失’质疑，你们想过没有？”
这个问题极其敏感，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赵江河神色不变，反而点了点头：“这正是项目最核心的风险点之一，也是我们方案着重设计风险隔离的地方。”他切换到一个复杂的架构图，“我们提议，不采用简单的‘资产打包转让’模式。而是将项目公司设计为集团公司、林州市国资平台、核心经营管理团队（包括原厂技术骨干）、以及可能的战略投资者共同持股的混合所有制实体。老厂的实物资产，经双方认可的权威评估机构评估后，一部分作价入股，一部分由林州市平台回购或租赁给项目公司使用。评估方法上，我们建议采用‘成本法’与‘收益法’结合，并设定严格的保值增值和退出条款。所有评估流程和交易结构，均预先咨询了省国资委相关处室意见，确保在现有政策框架内。”
他不仅回答了问题，还给出了更稳妥的解决方案，甚至抬出了“省国资委预咨询”来增加说服力。提问的常委沉吟着，没有再追问。
“职工安置才是最头疼的！”分管安全生产的王常委开口，他更关注稳定，“八百多人，怎么安置？补偿标准怎么定？闹起来怎么办？”
“王常委说到根子上了。”赵江河语气诚恳，“职工安置是项目成败的‘压舱石’，也是最大的‘火药桶’。”他调出一份详细的安置路径图，“我们的方案不是‘一刀切’买断。而是设计了‘三条路’：一是‘留’，新项目公司承诺优先录用符合条件的原厂职工，并提供转岗技能培训；二是‘转’，对于不愿或不能留下的，提供高于法定标准的经济补偿，并与林州市人社局合作，提供再就业培训和岗位对接服务；三是‘创’，对于有创业意愿的，联合地方提供小额贷款支持和创业辅导。每一条路径的具体条件、标准、操作流程和应急预案，在附件六有超过五十页的详细说明，包括与职工代表多轮沟通的会议纪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有力：“我们不敢保证百分之百没有杂音，但我们能保证，方案的每一个细节都尽可能考虑了职工的现实利益和情感诉求，做到了公开、公平、留有选择。我们的目标是，让改制成为职工新生活的起点，而不是终点。”
一连串缜密、翔实、且有温度的回答，让会议室里最初那种审视和质疑的气氛，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赵江河没有激昂陈词，没有空谈理想，只是用扎实的数据、清晰的逻辑、周全的考量，一步步拆解了所有可能的攻击点。他像是早已预料到所有炮火的方向，并提前筑好了坚固的防御工事。
轮到试点工作半年度评估汇报时，他采用了同样的策略。成绩不夸大，用具体项目和数字说话；问题不回避，坦诚跨部门协同、制度衔接等方面的实际困难；改进方向明确，并巧妙地将一些需要集团层面支持的事项，与当前国资国企改革的大方向和省里关注的重点结合起来，使其听起来不再是“要资源”，而是“抓住机遇、顺应大势”。
当有人质疑某个试点项目进度缓慢时，他没有辩解，而是坦然承认：“这个项目涉及一项尚未完全明朗的产业政策，我们主动放缓了节奏，等待政策清晰，同时深化技术储备。这恰恰体现了我们‘风险前置’的原则，避免盲目投资。” 将“进度慢”转化为“风险控制好”，瞬间扭转了话语立场。
整个过程中，赵江河始终保持着冷静、自信、开放的态度。他善于倾听，抓住对方问题的核心，然后以更全面、更深入的信息予以回应。他从不与提问者争锋相对，而是通过展示更广阔的图景和更细致的考量，来化解对方的疑虑。他言语中的分寸感极强，该强硬时数据确凿、逻辑严密，该柔和时态度诚恳、承认不足。
刘建业董事长始终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偶尔在关键处微微点头，或者端起茶杯喝一口。
最终，当所有讨论环节结束，刘建业总结时，语气平淡却带着定调意味：“江河同志关于林州项目和试点工作的汇报，准备充分，考虑周全，尤其是风险意识和底线思维比较强。方案整体方向是可行的，具体细节和风险点，要进一步细化，尤其是职工安置和资产估值，要确保依法合规、稳妥推进。试点工作中遇到的问题，要正视，在过程中不断完善。原则上同意按此方向深入推进，具体事项，由江河同志牵头，按程序办理。”
没有热烈的赞扬，但“准备充分”、“考虑周全”、“风险意识强”、“原则同意”这几个词，已是极高的肯定，也为后续工作扫清了最高层面的障碍。
散会后，赵江河平静地收拾材料。他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认可，有深思，或许也有不甘。但他不在意。他今天的“辩锋”，并非逞口舌之利，而是建立在数月扎实工作、深度思考和充分准备基础上的自然呈现。周正明传下的“看势”与“用人”，在今天化为了精准的“布防”与“反击”。
他知道，常委会的通过只是一个新的起点，真正的挑战在于后续的执行。但至少，他再次证明了，在这复杂的棋局中，他不仅是一枚过河的卒子，更是一名懂得规则、善于布局、并能言善辩、掌控局面的棋手。他稳步走出会议室，窗外阳光正烈。家庭港湾给予的定力，与职场磨砺出的锋芒，在此刻交融，让他更加从容地，走向下一个需要他去“辩”与“建”的战场。